顺子爷爷喝着茶跟他讲大道理。夜深人静时候,叶风回去了,霍山扣送完饭也回去了。
躺在床上回忆这一天到晚什么都没干成。旭抱着枕头是怎么也睡不踏实。
“顺子爷爷,说点什么吧。我好睡觉。”
顺子爷爷仗着长辈,一个下午都在他耳边嗡嗡叫,说着珍惜眼前人钱财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箴言。念咒一般。旭就听着睡了个午觉。结果吃过晚饭反而睡不着。
子居不在他本来就无法入眠。
晚饭时候霍山扣告诉他,按照计划进入西街了,可没能见到九里香。霍山扣不是组内人员。碰钉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旭才要自己出门。哪晓得,出了顺子爷爷这件事。
“拿我老爷子消遣呢?”
顺子爷爷的手很粗糙,跟霍山扣焖肉时用的那风干桂皮似的。说累了。端着颗粒大到看起来扎手的陶瓷小茶杯哧溜一口茶水。砸吧一口,别提多自在。
那杯子也是奇怪。哪儿都是直直愣愣的不平整,就是杯口细腻如白瓷。端着割手,喝着不割口。
旭看着顺子爷爷怡然自得端着那古怪的茶杯,倒满,听着哧溜哧溜的声音响彻夜晚的重症监护病房。“挺有意思的。你这杯子。”
“当然。七王爷亲手做的。”
“什么?哪个七王爷?那个七王爷?!那可就是古董了吧?你还舍得喝?不供起来?”
“杯子就是要来喝水的。你这说法怎么跟古董那老顽固似得?什么都供起来,藏起来。三大件都不会转了,还留在店里。有人买才怪呢!”
“古董是?”
“你叫他古老板。”顺子爷爷指指旭脚踝处,“你那□□可不就在古老板店里买的?”
旭心道确实如此。原来古老板叫古董啊!下次要好好笑话他一番。
“老古董可是跟在宁日老大身边混的。要不是这样,就他那臭脾气谁忍得了?就因为他陪宁日老大去过一趟刘家武馆,带回来这么个小玩意儿。我们才供着他这头驴子。”
顺子爷爷又喝了一口茶。老人家说开了,那话匣子就收不起来了。
旭迷迷糊糊听见他说,“那歌谣可是我毕生杰作。”
“老大让我说。我就是到了阎王爷面前也要去说。”
“我身子骨还行。我嘴巴还能动。我会说到这副老骨头熬不住的那一天。等我死了,我的孙子去说,我的孙女去说。”
“老大给了我很多钱。”
“那时候真是好呀。散开我们就是街上最普通的杂货店老板,工地搬砖的,上学的。老大一个短信说聚,我们就聚在一起,那就是日升会。我年轻的时候一直是日升会里打杂的。什么都干。杀人放火我躲几位当家后头,举起这根红棍子,扯开嗓子喊。我喊的声音最大。一个人能顶三人份。我其实什么都不做。我只是喊的声音比别人大。每一次任务的钱都是平分的。走在最前的宁日拿了多少钱,从他十四岁打天下就跟着的子弟兵也拿这么多,我也拿那么多。聚会一次可以那么多,那么多的……”
旭眯着眼睛,对床的顺子爷爷老脸越来越小。隐约听见耳边有人在哭。
“不能不能。那是拿命换来的。我现在没有以前那时候有钱,可我高兴。我最高兴的是我能全身而退。有些游戏玩累了,停不下来会死的。我真是够幸运的。我知道停下来。他允许我停下来。没有代价。只有一个条件。我答应了。这才好好活到看见我孙子上小学,小孙子上幼儿园。我闺女儿的丈夫是我们组里的。”
“就是风儿他爹。”
“就是太拼了。”
“尸体还不知道埋在哪里。青木山上那就是一个衣冠冢。”
到这儿,旭的眼睛才真正闭上。旭梦里还听见有人在哭。是那种哭得喘不上气的那种哭。拉风箱的声音,咳嗽声,水中电流吱吱的声音不绝于耳。眼前好像蒙了一层黑纱。
他烦躁地拨开来。是顺子跪在观音像前拜神。
周遭空无一物,他手捧着三根香火跪在地上,滴水观音像放在凳子上。一脸天真地祷告:“莫大哥死了团子死了小美人也死了,就连李子这么聪明的人都活不久。为什么呢?明明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我们只是,活着。”
他仿佛害怕观音大士出来打他,骂他胡说八道。抬头看了一眼,滴水观音像好好的在原地眼睛没流血也没变了脸上的笑容。
这才继续神神道道,自言自语。“没有办法的呀!就算是做小混混,那也是我们的工作呀!是三当家让我们去追债的。出了事那是他们该死!谁让他们不还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嘛。
我们只是,工作。我们也要生活啊。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啊。我们也有上进心的呀。我们往上爬,上面的人没本事被拉下来,这能怪我们吗?他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呢?活着不好吗?活着很好的。活着就会有奇迹。我要活着等到奇迹出现的那一天。”
顺子说自己不想死,求菩萨保佑他长命百岁。回头,正是旭。
梦里的顺子同从前看见居时候一般。慌慌张张收起那尊滴水观音。捧着手上三炷香要扔又不敢亵渎神仙。自知瞒不过,回头扑通一声给居跪下了。
他捂着自己脖子上的伤疤。“对不起。居。我这条命,可是宁日老大的血换来的。还是牛仁医生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我不想死。我知道自己很没用,只会求神拜佛,搞这些封建迷信安慰自己。”
“那你还搞这些?还在我们家里搞?香烛味很臭哎!今晚怎么睡?”
那时候只有他、段子、顺子还住在那间出租屋。其他人都到天上去了。铁架床空了四个。段子做埋伏任务要明天早上才能回来。
熄了灯,顺子从自己那靠门的上铺顺着铁架子爬过来。即使前世见过顺子这模样,旭还是被他眼里的血红和颈部蜈蚣爬的大伤疤吓得从被窝里坐起来,后背抵着墙。
“你跟我不一样。”顺子冰冷的手捧着他的脸。“居,你跟我不一样。你会让我看到奇迹的,是吧?”
居从叶顺眼里看到的自己是满怀希望的,前途一片光明的。居抿唇,那小人也抿唇笑了。居挺起胸膛,那小人也摆脱颓唐变得精神抖擞。居满意了。道:“是。活着才有奇迹。”
他不得不承认段子说的是对的。他要活着!他是他们的神。他现在是老大,他只能带着手下往上爬。他要是带头后退,小分队一定溃不成军。
他不能输!他不能倒下!他只能站起来!除了站起来,他还能怎么样?他连发疯的资格都没有。他的肩上还扛着顺子段子莫大哥留下来的一大票崽子。他不能倒下!
“顺子,我要做当家。你帮我一把。”
顺子的眼睛在黑暗中特别大,特别明亮。“当家啊!好啊!越往上爬,要拉下来的人越少了是吧?”
“是啊。可是得罪的人也会越多。仇人也会多起来。”
顺子好像没听到他说的下半句。两只收捧在一起满脸期待地看着他。那眼神,跟他祷告时候一样虔诚。
“能保护的人会更多的是吧?你会护着兄弟的吧?”
“会。”
“我是你的兄弟对不对?”
“对。”
顺子更高兴了。“这么说,你会护着我的。”
“当然。”
顺子笑得那么天真纯粹。这样的笑容,居只在一年级投球时候看到过。那之后的顺子除了学业还有家族,没有一样是不愁人的。
那可爱的笑容没能维持多久就跟着顺子的肩膀一起垮下来了。那时候顺子也是这么哭。捂着脸哭得断气一般。嘴里胡天海地地乱说话。
“对不起,居,对不起。我很狡猾我很过分。”
“谁来?谁来保护我们?”
“我们家都在这条路上。我逃不开。”
“我怕。”
“谢谢你,居。我真幸运,跟着的大哥是你。”
旭第一次见到顺子是在篮球场上。他在肩头画了三道杠,冒充三年级跟三当家对抗。顺子也跟上来了。信口雌黄什么现在的孩子早熟你别看我们这样我们可都是三年级了你看老子脖子上这伤疤这可是老子跟日升会三当家打架留下来的疤。打了几场球。他们就熟络起来了。
三当家在或不在,陪他打球打发放学到爸妈来接的那一个小时的人,一直是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