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父颤颤巍巍地坐在了椅子上,一声长叹,好像瞬间老了许多,“你说的没错,就算我和你妈当初生你是为了给你哥治病,但是有配型我们还是花了几十万用了别人的骨髓,不舍得动你。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我和你妈,还有你哥,除了对你严厉了一点,哪里亏待了你?跟你哥比起来,你是少了一件衣,还是少吃了一顿饭?”
“如果这样,你还是不能原谅,那我老头子今天为了这个家……”程父说着,作势起身,要往程罂的方向跪下。
“爸!”
“老程!”
母子二人同时上前搀扶程父。
程父紧紧握着程罂的手背,浑浊的瞳孔里闪烁着泪光,“算我求你,算我求你程罂,你不能跟你那个同学在一起啊……”
“为什么?”程罂又问了一遍,“为什么?哥哥已经考上复旦了,你们已经有他了……”
为什么……我不能为自己活一次?
“因为你哥他……不能生育啊!你要是不结婚,我们程家就绝后了!”
程罂身体一震,松开手瘫坐下来,震惊到连眼泪都忘了流,“我不信……”
程母不忍道:“你爸说的是真的。”
程罂:“你们骗我!”
“你也知道你哥他从小身体不好。这个事情我们一直没说是你们两个孩子还小,怕你们知道了伤你哥自尊心。程罂,妈答应你,你不想读大学,那咱们就不读了,你不想学钢琴,那你想学什么爸爸妈妈都会供你去学,就是这一件事,爸妈求你,你一定要结婚……”
程母夹着哭腔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程罂的耳膜好像被一道玻璃墙隔开了一样,脑子里一片嗡嗡的声音。
天旋地转。
却是半分劝诫也听不分明了。
从此之后程罂对蔡柏文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同在一个学校,见面却连招呼也不打。蔡柏文虽然痛苦,却只能尊重程罂的选择,本以为只要远远看着,就算不在一起他也心满意足了,谁知道,没过多久,程罂就要转学了……
蔡柏文趁程罂上体育课的时候,把他拉到了图书室后面,堵住了去路。
程罂惊道:“你这是做什么?”
蔡柏文冷冷一笑,“你还要躲我躲到什么时候?”
程罂眼神闪躲,“我没躲你。”
蔡柏文:“没躲我?书都不念了这叫没躲?”
程罂无言以对。
蔡柏文看着心爱的少年短短几天消瘦得不成样子,满腔的怒气顿时哑了火,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
心灰,意冷。
蔡柏文心一横,转身要走,“你别转学了,该走的是我。”
程罂连忙拉住他,“你不要冲动。”
蔡柏文凝视着他,笃定地说道:“你在担心我,程罂。你还要骗自己吗?你心里明明就还有我。”
就算还有你又能怎么样呢?
程罂的脸色更白了。
清水芙蓉一样的少年脸上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皙,一双浸泡在春水里的眼眸此刻蕴藏着浓郁得化不开的悲哀,反而更增一分艳色。
程罂明显犹豫的表情,让蔡柏文心头狂跳。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总有一些冲动的,不切实际的想法。那时的喜欢,往往是犹如海啸一般,可以冲刷一切的。
他握住程罂的手。
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孩,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勇气,才哑声开口道:“不然我们走吧程罂。”
程罂一愣,惊道:“你说什么?”
连忙把手从蔡柏文的手里抽出来。
蔡柏文却没有让他得逞。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最艰难的那句话说出口之后,剩下的想法便自然而然地倾泻出来了,“没有说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我们可以先到外省生活几年,渡过这段时间。他们现在只是反应过激,等时间长了,让爸妈知道我们不是在胡闹,他们会慢慢接受我们的,到那个时候我们再回来。”
程罂明显被说动了,他看着蔡柏文真挚的面容,眼神中透漏出挣扎与纠结。
“还是你怕跟我在一起会吃苦?”
“我当然不怕!”程罂连忙否定道,“只是……”
只是我家里有些事你不知道。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他清楚蔡柏文的为人,如果让他知道他家里的情况,他是绝对不会为难他的。但他就是怕他不为难他,然后他们两个……就真的这样算了。
舍不得。
他真的好舍不得。
就在程罂纠结的时候,外面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蔡柏文见马上有人要往这边来了,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又不知道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只得匆忙道:“我不逼你,你今天好好考虑清楚,明天晚上八点我在天虹等你,不见不散。”天虹是他们市人流量最大的一个汽车车站。
紧接着,一个温暖厚实的拥抱紧紧包裹住程罂。
蔡柏文用力地抱了抱他,然后匆匆忙忙地赶在别人过来以前离开。
程罂看着少年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初春的风裹挟着青春期的躁动和天真的誓言,打着卷儿,一个一个吹进了谁的心。
蔡柏文在回去的路上,心脏都还在砰砰直跳。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英雄,仿佛完成了这辈子最了不起的大事。
蔡柏文家世显赫,爷爷那辈便是带了些红色背景的,父亲在市里的官场更是有着非同一般的影响力,家里的叔叔伯伯们也都是人中龙凤,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可以说,他从小就没受过什么挫折。
没人敢给他脸色看,也没人敢让他“受挫折。”
就算是和程罂的事情曝光了,在他心里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顶多就是给爸爸和爷爷揍了一顿,他皮糙肉厚的,根本没放在心上。
然而,生来便是天之骄子的蔡少爷。
很快就尝试到了挫折真正的滋味。
程罂没有来。
在约定好的时间,约定好的地点,他吹了一个晚上的冷风,幻想着他们两个以后的生活,带着傻笑双手双脚都冻得直打哆嗦,一直站到了天明,程罂都没有来。
天亮了。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蔡柏文的身上,他的身子终于不打颤了。
心却冰冷到了极点。
而爱情的打击仅仅只是开始。
很快,蔡父在官场上受到倾轧,原本殷勤热心的叔叔伯伯们一夜之间仿佛变了个人,纷纷与蔡父撇清关系;爷爷当年战场上犯下的错误也被政敌揪了出来……
蔡柏文顶住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参加完高考,最终却要面对家里无法支付大学学费的境况。
爱情、家世、学业……天之骄子蔡少爷,身上所有的光环都被现实无情地夺走,变成了一无所有的蔡柏文。
有时候他甚至羡慕起懦弱的程罂。
只要逃避,只要后退,生活也总能继续下去。
可他,却退无可退。
要说恨吧,他也不恨程罂。
看看他现在的样子,没有蔡家的背景,没有钱,没有学历,他连让自己活得有尊严都这么难了,要是当时还带上程罂……真的不敢想。
也许程罂的选择才是对的。
这就是现实。
高考折戟的蔡柏文拿着家里仅剩不多的钱出去创业。但好像所有的运气都在前十几年里被用完了一样,亏得血本无归不说,还把最后那点野心也磨砺得干干净净。
其实年轻人创业失败是很正常的事情,蔡柏文能力不差,差的只是时运,只要肯熬,迟早会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但是他累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长时间的失败,尤其对于一直生活得很轻易的蔡柏文,连续失败对他的打击往往更为致命。
终于,他放弃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奢望,借了叔伯五千块钱,在家附近开了一个小卖部——
他认命了。
接受了他不是一个英雄,而是一个普通人的命运。
与之相对的是偶尔听到的关于程罂的传言。
有父亲和哥哥的护航,他的人生倒是过得顺风顺水。
进了个好单位,找了个好媳妇,过了几年又生了个大胖小子。
蔡柏文有时候会想,如果某天在街上撞见,应该会看见一个意气风发的程罂吧。
直到那天程罂走进了他的小卖部——
那种沧桑,那种平庸,那种令人讨厌的畏缩讨好,还有再怎么掩盖走路时也轻微地一上一下,一副腿脚不太方便的自卑的模样。
这是惊艳了他整个年少时光的那个人吗?
可笑的是,程罂变得这么不起眼,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更可笑的是,不起眼但至少家庭美满的程罂居然又一次爱上了他。
或许是年少时未完成的执念吧,至少蔡柏文自认为,现在的他身上没有半点能吸引到程罂的。
不过,他没有拒绝程罂。
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态,也许是麻木平静的生活需要调剂,又或许是他同样对那份不完美的感情有着一丝愤恨和怨怼……总之蔡柏文没有拒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