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然而每一次的面对都让人胆寒。
但是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死亡并不能算一件瘆人的事情,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死亡更让人觉得恐怖的东西,譬如有无存在。这些东西会一刻不停困扰在你的脑子中,久久不散,能将人逼出精神病。
幸运的是我现在没死,不幸的是很久之后我果真成了个精神病。
天险缆车失控后狠狠撞在一座雪山横向裸.露出来的坚硬冰塔上,轰得一声巨响震得人头脑发昏。缓冲了一下,慢慢滚过那个悬崖后,断裂的缆绳支撑不住重量,只听吭哧一声闷响,混合着尖叫,整个缆车再次犹若雪球一般横冲直撞地落下,砸开一地飞雪,缺口炸开的缆绳在亘古的雪峰中犹若飘荡的蛛丝。
我一直保持了清醒,这很大原因取决于我没有和组团内的人横七竖八揉在一起。当缆车撞到冰塔的时候,所有游客都因为这一下而重重摔在缆车侧面,身体交织一团,骨裂的声音啪啦连成一片,惨叫差点盖过了那一声重击。
我所在的位置碰巧是往上的那一面,而在这一次的短暂停顿下,女神猛地击碎了他早就开始切割的宽阔窗口,然后我就像只熊一样被推滚了出去,天旋地转的时候,我只勉强看见女神身后的悬崖处,缆车轰隆一声碎了冰崖边缘,再度砸了下去。
女神并未轻举妄动,等冰层的裂缝速度缓下来后才离开断崖处,然后来到我身边打开了背后氧气瓶的阀门,我立刻觉得脊椎上的剧痛减轻了一些。
休息了片刻,我动作缓慢地坐起,心有余悸看了看下方,场面也算是个惨不忍睹,像大片的腊肠全部缠在了一起,血肉模糊,皮开肉绽,那一片雪地血迹斑斑,狼藉满地,缆车被砸得面目全非,所有人都被卡在严重变形的车厢内,一大滩血慢慢在雪地蔓延开,我甚至都有种错觉,在这空气都能凝出冰碴子的雪山上能嗅到那种腥臭的味道。
有些并未当场昏迷死亡的人,呻吟声不断,哭喊声断断续续,叫着毫无意义的救命。
可这里一片冰天雪地,就地取材都做不到,那些腿骨断裂的人根本没有担架可以运出去,救援遥遥无期,他们只能选择慢慢死在这里。
半晌,我蹭到女神身边,靠着他叹气道:“也真是太险了,还好最后一刻女神你身手矫捷,能从掉下的车厢里逃出来。”
女神看了看我,然后说:“我没逃,一时脚滑。”
我:“……”
所以那缆车是女神你一脚踹下去的吗……
人生道理果然很有道理——事实的真相不愧永远都是那么残酷。
然而更残酷的事情还在后面——细微的声音在头顶慢慢破开,细听之下像是气泡炸开的声音,随后我就感到有雪块打在我的头上,雪沫子砸在四周,噼里啪啦。
“看来很快就要雪崩了,大概还有几十秒。”女神抬头看了一眼。
我保持身体不动,转动头环顾四周:“哪里可以躲?”
“跳崖,这个悬崖的夹角应该可以荡开雪流。”
“女神,据我目测,这个悬崖可有二十多米。”
“那我这么跟你说,跳的话下场会比天险缆车里的人好很多,不跳的话跟他们的最终下场一样。”
高低立见,我咬牙道:“前有狼,后有虎,不跳就是二百五!”
女神笑了一声,慢慢用一只手揽住我的腰,停顿一刹那后,突然带着我猛地滑下悬崖,而在我们落地飞溅起雪沫子的同一刻,山峰上平滑的雪突然像是推拉门一样滑开,在这一片雪滑下后,整块整块的雪面犹若剥开的白蛋壳,在下滑的同时激起千层雪浪!
雪流冲在悬崖上时,又重新溅起,然后像是瀑布一般在我们面前哗啦啦坠落。
雪崩持续了多久我没有概念,因为雪尘几乎飞扬在这一片空气中,眼前只有如梦如幻般的茫茫,撞击的声音不绝于耳,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倾泻。
过了很久,这场雪崩才渐缓,我试探地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雪,只觉得胸骨和脊椎一阵撕裂般的痛,艰难呼吸了几口,只能又坐了回去。
而女神一直维持着坐着的姿势不动,半晌后突然道:“我脚断了。”
还没等我说话,女神就伸出手开始脱登山靴,还没脱到最里面的保暖袜,就看见大片的血染透了登山靴,被风一吹,全变成冰凌凌的血碴。
当看到白花花的脚骨刺出脚掌表皮外,断裂处扭曲无比,我真是一个透心凉——脚掌开放性骨折。
这个温暖下皮肤不能裸露在外太长时间,还没等我下定决心上手,女神已经握住自己断裂出脚背的脚骨,找对位置后,慢慢将之顶了回去,血汩汩涌出,却在外面结成了薄冰。
“包里有备用夹板,拿一个小号的给我。”女神低着头,“还有针线盒。”
我立刻翻出这两样,看着女神简单缝合后,熟练上固定,最后将可伸缩的登山靴放大了一倍后,重新套上。
看他站起,我立刻伸手扶他:“怎么会受的伤?不会也是计划内的吧?”
女神瞥了我一眼:“计划外的,不过理由你不问,我就不说了。”
我愕然:“这还有理由?什么理由?”
“大约是你最近太放松了,所以有点。”女神神游天外一般道,“心宽体胖。”
我:“……”
这理由杀伤值太大,血槽已空。
雪崩过后,因为缆车的位置恰好也在悬崖下,因此并未被埋起,仅仅是面向悬崖外的一小部分被埋成了一个雪堆。而那些人的叫声也停歇了许多,唯有那一藏一汉的两个孩子受伤并不非常严重,却因为没有氧气,天气又过于严寒,小脸都成了青紫色。
女神指了指那边:“我现在走不了,你先过去。”
我愣了一下:“救人?”
女神甚是沉默,随后看着我道:“易恕,你真可爱。”
我:“……”
估计看我是真不知道,女神只能挑明了道:“去拿补给。氧气瓶、食物和燃油多拿,其他的你看着办。”
说是要扒死人装备那我二话不说就上手了,但这些人都还有着一口气,扒起来感觉怪流氓又够猥琐的,我迟疑不决道:“要不要等死了再扒?”
女神默默看向云雾翻卷的天空,缓声道:“你的意思是,寒风冻死我,明天做个窝?”他笑了几声,目光转向我,“等不到明天,今晚会有一场暴风雪。”
天气预报发话,果真是一夜的风雪,我迷迷糊糊断断续续打了几个盹。一直到第二日下午,天气才略略放了晴,从帐篷里爬出去,这地儿已经完全变了模样,而那天险缆车的地方,此刻也没剩下什么,四周一片空茫。
我将救援信号器调试了很久,依然没个反应。刚拆开检修,女神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我识趣地让到一边,然后女神面对外壳被打开的信号器,弯腰,伸手,一把扯断了里面所有的线路。
我:“……”
然后他往里面填了一把雪,拍了拍手看向我:“怎么?”
我忍不住道:“拌面,你为什么要扯断电线啊?”
女神淡淡说:“因为我脚痛,只能用手。”
我:“……”
女神,这根本不是你能作死的理由好伐?!
断掉信号后,我们在这辨不清地方的雪峰之中窝藏了接近四五天。
好在资源充足,且没有发生过较大的暴风雪,空闲的时候我一边写随记一边就在琢磨,女神搞这出,难不成是突然六根清净看破红尘,想在雪山中当个雪人了却残生?
还没等我琢磨个结果,变故横生。
拉则嘉错的到来非常突然,更突然的是,他带来了一伙穿着厚实登山服的猎手。
猎手们起先是埋伏的,等女神跟拉则嘉错打了招呼后,突然出现。五六支枪管直指向我们,然而无论他们怎么扣动扳机,枪支没有反应。
“杀人也是个费钱的活计。”女神丝毫没有意外,“拿这种枪管子都被冻住的枪,也好意思来这里杀我?”
猎手们没有说话,只是放下了枪,随即领头的猎手使了个眼色,身后几个男人立刻扑向了坐在雪橇上的女神,动作迅速无停滞。女神抬头看了一眼,立刻蹬了一下雪面,雪橇立刻往后飞旋,而在这之前,他果决地反手将我推向了一边的拉则嘉错。
几个人扑了个空,又转身跑向女神,他冷静抬眼,甚至都没站起来,猛地抄起冰镐,狠狠打在身边的斜面上,雪噗漱落下间,捞起一柄尖锐的冰凌,反手投掷了过去。
冰棱准确有力砸中最前面的一个人胸口,那人被砸得闷哼一声,整个人都摔到一边,还顺势带倒了旁边的一个同伴,而在其他人愣神的时候,又是三根冰凌砸了过来,不过这一次他们倒是有了准备,但随即接下来一张大饼似的冰面被砸过来……还是不免几个人阵亡。
扔了这几个重量型冰状物,女神明显在深呼吸,他活动着手腕,调整自己的呼吸,然后站了起来。
我也条件反射想站起来,却被身后的拉则嘉错按住了,他弯腰在我耳边低声道:“请别乱动,这个时候,我的故友对正在动的东西特别敏感。”随后他就维持那个弯腰的姿势不动了。
其实在最开始,我条件反射以为这群人是拉则嘉错带来的,但瞧见女神这么毫无戒心,随即打消了这个疑虑——这也是不好说的事情,说不定女神是故意引蛇出洞。
被砸的七零八落的猎手们果然都不肯轻易被几块冰打败,挣扎着正在爬起来。我只瞧见女神几乎是本能反应对着最近的一个爬起来的人抬手,指间什么东西闪了出去,然后他轻描淡写收手,开始移动到下一个正要站起的人旁边,而刚才的那个男人忽然身体一软倒在地上。
“那是什么?”我没看清,压低声音疑惑道。
“珠古。”
“什么?”
“我叫它珠古,并不知道你叫它什么。”拉则嘉错微笑道,“那是妆最贴身的武器。”
话刚说完,那边战场忽然噼里啪啦一阵响,我转了眼珠看去,全场只有女神的动作行云流水,在他身边的几个人跟雕塑一样,浑身关节突出得极为不正常,像是剥了皮的蛇。
但那群猎手人多势众,很快女神就被一个人牵制住,他皱了皱眉,立刻一记扫腿将对方绊倒,然后踩了上去,用力将手臂往上拔。咯啦咯啦两声响,肘关节和肩关节同时脱臼,他丝毫没有在意,还是将手臂拔了出来,然后按住他的脖子用力一压,顺势借反推力将两个关节都按上。
“他们也知道单打独斗拼不过,开始……”拉则嘉错想了一下,措辞道,“群殴了。”
我纠正他:“别说得那么二流气,这叫以多欺少,还没殴呢。”
这场打斗持续时间并不是非常长,但其间女神还是腾出手将一针针剂刺入自己手腕,然后卡着最后一个顽固抵抗猎手的脖子,扯断了他的氧气瓶连接口,将他扔下了雪峰。
然而女神做完这一切后,背对着我和拉则嘉错,站了很久。
夕阳温吞吞地落下,余辉金橘色分外耀眼,将他渲染成了一座金像。
几分钟后,他终于转身,雪峰上的风凛冽,他伫立在这天地冰霜中,微微一笑。
时间仿佛寂静。
他没再说话,只是又轻轻笑了一声,清辉的日光背映在他的脸上,质地如纸。
我喉咙仿佛干涸已久的古井,竟吐不出一个字。
——素颜若此,绝代风华。
作者有话要说:
☆、贵性
在很多年之后,我都还记得那一个瞬间,宛若生命中烧灼过的烙痕,在那一刻我就无比清楚地认识到,如果我遗失了她,那么将会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