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戏+番外 作者:大醉大睡(下)【完结】(12)
那妇人二十多岁,衣着朴素,右眼下有颗泪痣,生得相貌平平,略嫌苦相。秦颂风目光落在她双手上,手很粗糙,应该是常干粗活所致,但右手有拿笔的痕迹,说明她也常常写字。秦颂风道:“会写字的女人不多,估计是读书人家出身。这种人按说不可能单独出门,难道是一家人遇上强盗或者仇杀了?”
地上有好几滩血,似乎不只是她一个人留下的。
“往前追。”季舒流抿紧嘴唇,拔出雁回剑。
前方的足迹半路中断,秦颂风在附近搜索片刻,发现路边的树上留有细微的痕迹,似乎有人效仿苏骖龙在树顶行走,隐藏雪地上的足迹。
——难道是潘子云?
秦颂风飞身上树追出一小段路,树上的痕迹消失,地上却重新有了脚印。如此,痕迹在树上和地上交替出现,季秦二人沿途追踪,识破几个故意兜圈子的伪造痕迹,最终来到昔日与苏骖龙对战的那处崖壁上方。
知道这个地方的人不多,潘子云是其中之一。
秦颂风道:“你别动,我下去看看。”
他轻轻跃下崖壁,很快从顶上完全看不见踪影。天色渐暗,季舒流看着夕阳下、雪地上的松影幢幢,一时觉得自己多心了,一时又有种难言的恐惧,忽然后悔让秦颂风落单,唤道:“颂风?”
“在,等会。”秦颂风过了片刻便道,“这里有新近被脚踩过的痕迹,石缝里有个——”
他的声音突然停住。
季舒流觉得自己的心也被什么攫住了:“颂风!”
秦颂风还没回话,下方却传来一个虚弱颤抖的男声:“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季舒流感觉事情透着诡异,直接跨出右脚,手脚并用地借着两棵松树,落在下方柏直葬身之地外的石台上。秦颂风已经钻进石缝里,那里还瘫着一个灰头土脸的青年男子,呼吸紊乱,但似乎并无外伤,看衣着应该是个秀才。秦颂风急促地询问他为何身在此地、有无其他人遇险、有无看见一个瘦小的白衣青年,但那人只知道发抖和喊饶命,别的什么都不会说。
秦颂风想把那人拉出来。石台狭窄,挤三个人未免不便,季舒流叮嘱了句“小心”,便从旁边跳至谷底。落地时脚下不慎踩到一块冰,他扑地便倒,膝盖重重撞在地上,脸正好跌到崖壁下方一个陷阱旁边。
他往昏暗的陷阱里面看了一眼,登时魂飞魄散,忘了膝盖上的疼痛。
陷阱里的尖刺当初已经被季舒流削平了,可是在陷阱底部,又瘦又矮的潘子云侧卧在一大片血泊里,右手还紧紧抓着他的短刀不放,头侧扭着,脸朝向天空,双目紧闭,头发、睫毛上都结了冰,听不见呼吸,不知是生是死。
季舒流几乎分不清自己是跳进陷阱的还是掉进陷阱的。
他颤抖着把手按在潘子云脖子的血管上,触手冰冷,他觉得自己的血也要被冻住了。
就在这时,他摸到了血管迟缓而微弱的搏动。
※二※
夕阳已沉,余晖反照,落在潘子云惨白如死的脸颊上。
他身负几处剑伤,身下的血泊应该是从腹部的伤口流出来的,那处伤口不长,却极深,已经刺破他瘦得几乎只有一层皮的腹壁,他曾撕下一段衣袖缠在伤口上止血,现在衣袖已经被血浸透,冻成一根缠绕腰间的血棍。
他冰冷的双手血迹斑斑,指甲几乎尽数掀开,指腹也有无数磨出来的伤口;陷阱的侧壁留下许多抓痕和擦蹭上去的血迹,矮处很多,高处很少。
显然,跌下陷阱之后他并没有立刻昏迷,而是一次又一次地努力爬出去,却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跌落……
他想活下去。
最近十几年来,这也许是他最想活下去的一刻。一定不能让他死,如果他真的死了,季舒流此前做过的一切,岂非都是害他临死前多受折磨!
可他现在几乎已经死了大半了。
季舒流有一瞬间不敢动他,只盼天地万物凝滞于此刻,不必面对之后最令人恐惧的可能。他闭目片刻,深吸一口冷气,呼唤秦颂风下来帮忙。
那秀才依然幽魂般讨饶不绝,秦颂风干脆把他拍晕了,然后跃进陷阱,弯腰抱起潘子云冻得僵硬的身体,左右连环侧踏阱壁,稳稳把人送了上去。他又拆下秀才的腰带悬进陷阱内,将季舒流也拉上来。
秦颂风抱着潘子云,季舒流扛起秀才,一前一后在雪地上跌跌撞撞地飞奔。离开了万松谷,他们各自上马,冲向桃花镇。
途中,天黑如墨,地白如垩,风冷如刀。
※三※
费神医接过潘子云的时候,他血脉的搏动已经似有似无,季舒流躺在客房的床上发呆,秦颂风坐在床沿,也是发呆。
这一夜格外漫长。天明一直没有到来,费神医在漆黑的夜色中推门而入,脸色沉痛地摇了摇头。
季舒流的心沉了下去,秦颂风勉强问:“怎么样?”
“血已经止住,人还活着。”费神医不等二人松口气,及时泼了桶冰水,“但是伤势太重,以后的事实在不好说。现在他一来失血过多,二来伤口容易被外毒侵染,这两样都可能要了他的命;三来他从高处坠落,撞到了头,脑子里好像有淤血……意思是,他即使最终醒过来,心智也很难恢复如常。”
季舒流原已坐起,闻言又躺倒,抓住秦颂风的手,神色显得有些无助。
秦颂风来不及出言安慰,先叮嘱费神医:“现在敌暗我明,凶手是谁都不知道,潘兄在你这里的消息千万瞒住,否则可能连你们都有危险。”
“知道,我已经告诉徒弟们都别说出去,等天亮就把他挪到我家密室里。”费神医经常给江湖中人治伤,所以在这方面很是警惕。
秦颂风目送他离开,回头去看季舒流,怀疑他已经要急哭了。但季舒流倏地跳起来,满脸杀气:“去找那个艾秀才问问。”
※四※
“这是哪里……桃花镇?你们是谁?救命!”被季秦二人捡回来的艾秀才软绵绵瘫在床上,浑身发颤,对着窗户的方向大喊,“救命!晨娘,晨娘救命!”
——刚才他被费神医的弟子们认出姓艾。此人家住卢龙城,数年前流连桃花镇,与闻晨相好多时,一度大张旗鼓地发誓今生非闻晨不娶,后来被爹娘痛骂一顿,才偃旗息鼓,乖乖回家娶了个门当户对的女子;他却又对闻晨恋恋不舍,时常叫人送些不值钱的礼过去。由于他当初誓发得太坚决,后来又怂得太快,在桃花镇是个出了名的笑柄。
室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尿味。艾秀才大概早在石缝里就吓尿了裤子,但天寒地冻,尿水都冻住了,回到暖和的屋里,气味才渐渐发散出来。
这不过是个胆怯的普通人,季舒流的耐x_ing却不知丢到了何处,盯着他寒声问:“你为何出现在荒郊野岭?”但艾秀才只顾哭喊“晨娘救命”,置若罔闻。
季舒流提高声调:“路上那个被人杀害的女子,穿浅蓝色布衣的,你认不认识?”
艾秀才的“晨娘救命”突然停住,脸上短暂浮现出一层恍然,然后“嗷”地尖叫一声,嚎啕大哭。
看来,那位死去的女子多半就是艾夫人。眼见此人涕泪交流,季舒流毫不同情,反而拽起他的衣襟,另一只手扳住他的下巴,逼他正视自己:“谁把你藏在那个石缝里的,是不是我哥?我哥为什么掉进陷阱里去了,是谁伤的他?”
艾秀才全然不懂武功,不可能从他夫人遇害的地方自己飞到那无人知晓的石缝里,自然是潘子云把他藏进去的。潘子云落到这个境地,很可能便是为了救艾秀才,季舒流焉能冷静!
艾秀才深吸一口气,用力憋了片刻,才迟迟疑疑地哑声道:“那、那位大侠,是、是阁下的哥、哥哥,吗……”
季舒流瞪着艾秀才吼道:“就是我哥!”
他心里其实是把潘子云当弟弟看的,但潘子云比他大出好几岁,他自己长相又偏小,若说是弟弟太难取信于人,只好说是他哥。
他没白扯谎,简简单单的“我哥”二字让痛失妻子的艾秀才瞬间理解了他的不近人情。秀才抽抽噎噎地道:“对不住,令兄是为了救我,才……才不知如何了,我妻子也是为了救我,才被强人杀害。我不配活着,你杀了我吧……”
季舒流放开他,退后两步靠在秦颂风身上:“凶手是谁,为何要杀你们夫妻,请你告诉我。”
艾秀才抹着眼泪鼻涕,断断续续地说,今天他本要送妻子回乡下娘家。虽然天气严寒,但岳父近日身染重疾,岳母老迈,需要独生女儿帮忙照料。
艾家家境不富裕,附近又没什么剪径的贼人,所以只有夫妻两人同行,各骑着一只驴,艾夫人蒙住脸就算避人了。万万没想到,劫匪没有找上他们,一个三十上下、浑身是血的男子却找上了他们,他不由分说地拦住驴,跪在艾秀才面前,解下腰间玉佩掰成两半,半边递给艾秀才,另半边吞进肚里。
没见过这么大“世面”的秀才夫妻呆在当场,他们以为自己已经受到天大的惊吓,熟料真正可怕的才刚刚开始。那重伤的男子正想转身逃走,一个蒙面人鬼魅般出现他身后,干净利落地将他杀害,然后,带血的剑便指向连逃都不敢逃的秀才夫妻。
艾秀才想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他的舌头打了结,出口的只有几声呃呃啊啊,断断续续不能成句。
艾夫人终于回过神来,喊出一声救命。艾秀才觉得那是没用的,荒郊野岭中哪有人来救,然而真的有“过路侠士”从天而降——正是祭奠妻子归来的潘子云。
潘子云扫一眼地上的尸体和三个活人的装扮,喝问那蒙面人是何来历。蒙面人不答,猝然出剑,意欲先解决秀才夫妻;潘子云抽刀架住蒙面人的剑,叫秀才夫妻骑驴先跑。
之后的事,艾秀才其实也说不清楚。
他的神魂好像被恐惧逼出了窍,只知道骑驴狂奔,背后刀剑相交的声音不断,他也好,他的妻子也好,他们座下的驴也好,全都慌不择路,不知何时就跑到了松林里的小路上。
又一个蒙面人无声无息地拦在他们面前。那人衣着和上一个蒙面人差不多,身材也大致相似,蒙面的布却不同色。背后的刀剑声已经听不见,所以艾秀才不知道是之前那人将蒙面布换掉了,还是根本并非同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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