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鸿鹄
蒙云中掌门没开口,赤书焕一见掌门就闭嘴,陆僭本来就没话,司空斛又被叮嘱过一言不发。
所以陆僭和司空斛和赤书焕以及这位掌门,站在山顶一间荒废道观中,八目相对,空气中涌动着同一种尴尬。
掌门这个人,是真的喜怒不形于色,又平又淡。
司空斛不禁怀疑掌门是不是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不然为什么功法高明成这样、表情又淡定成这样,还是没有升仙?
好在掌门探过司空斛的气息,并没有探得到一丝法力或者魔气。
司空斛一边告诉自己别说话,一边在内心里给师父煮了一大锅甜蜜蜜的陈皮红豆沙——原来师父的养魂功法是藏灵力的!师父先见之明!虽然又把我骗了一次,但是也骗了一次掌门啊!
然后就是,这样师父就可以和他回白头崖了吧?
道观条件简陋,司空斛在后山扒了两只野j-i,凑合着炖了锅野j-i汤,“师父,今天辛苦,喝汤,大补。”
陆僭没心思,“你吃吧。”
司空斛兴兴头头的,从背后又拿出只红红亮亮散发香味的烤j-i腿来,“师父,是不是觉得汤太淡?还有这个,我刷了蜜的,甜甜的肯定好吃!”
少年双眼晶晶亮,天真又急切,陆僭忍不住微笑,又说:“哪来的蜜?”
司空斛给他看手臂上一块红,“师父,我都被蜜蜂叮了,你说我哪来的蜜?总不能是我自己酿的吧,我又不是小蜜蜂。”
陆僭看了一会,摇摇头,“整天在厨房团团转,还说你不是小蜜蜂。”又俯下身,在那块红肿上呵了一呵,“疼吗?”
……老天爷,被师父这么一呵还疼什么疼?!
司空斛笑嘻嘻摇头,“不疼!师父呵得好,百病忧解消!”
他有心打岔,陆僭却没笑出来,转而叹了口气,继续出神。
司空斛举着j-i腿盘腿坐下,“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回白头崖?”
陆僭把他的手臂推了推,“快吃吧。”
灯火晦暗,映出师父长长眼尾上的一道睫毛y-in影,也映出师父满脸勉力遮掩的担忧。
司空斛隔日就知道了师父在担忧什么——掌门执意要带司空斛回蜀山。
掌门说:“为师看,这孩子根骨不错,又承了你的功法,正好去丹青崖守山。”
陆僭慢条斯理地说:“守山?守山用不着他。他还年轻——”
掌门也慢条斯理,“你也还年轻。走了这些年,也该回蜀山了。丹青崖不可一日无主,你十九师弟都是长老了,你做师兄的,总该回去教导晚辈,这才是蜀山的道理。”
守山的本该是陆僭,丹青崖上的仰启洞渊镇压世间妖魔,十七年间始终安稳,这次却跑出了荡邪火魔,足见守山人之位不能再空。
所以掌门这次来,想必为的就是这个。说要带走司空斛,其实只是引子,这才是正事。
陆僭垂眸,一言不发,掀袍跪下。
司空斛连忙也跟着师父跪下。
面前两个人跪得老老实实如出一辙,掌门更加没好气,“司空,你为什么跪?”
司空斛说:“因为我师父跪。”
掌门便有半晌没再发话。
终于,陆僭咬了咬牙,继续说:“师父,请师父再容几年,徒儿一定回丹青崖守山。徒儿离开蜀山这十七年,自知不义,有愧于师门——”
掌门面上划过一丝不豫,沉声喝道:“知道有愧你就跪着!”
掌门出手如电,拉着司空斛的后领,强行带他御剑腾空起,同时捏一道诀,积灰三尺厚的木门被他咣当拍上落锁,陆僭的声音被隔绝在里面。
隔着渐渐关合的门缝,陆僭猛然抬头。
就像玉器碎裂前的第一道裂纹是从内里开始,陆僭面孔霎时惨白。
司空斛回望一眼,几乎心神俱裂,“掌门!我师父还——”
掌门的神情淡淡的,“别管他。他这个人就是礼义太过,难怪那时候青童叫他阿木。”
这陌生名字陡然提醒了司空斛,师父对他讳莫如深的前尘往事,还有师父从不肯提的他身上的法力。
司空斛踌躇道:“……谁是青童?”
掌门御剑快如流星,顷刻间便经过几座山峰河流。
司空斛挣脱不开,掌门也没回答他谁是青童。
掌门看起来四五十岁,但修道人总是不显老的,司空斛猜度着也许他已经有一百多岁。
掌门大概是年纪大了,絮絮叨叨,谈起当年的陆僭是如何光景,如何是蜀山几代不遇的得意弟子,又是如何剿灭万鬼泉曲一窟魔物,震动三界。那年陆僭年方十九,就被送上修仙界人人仰望的吾仙坛,如今看来,堪称空前绝后……
司空斛的确很想知道师父从前是何等光景,也的确很想知道师父在蜀山吾仙坛是何等威风,但——
他咬了咬嘴唇,“掌门,可我只是我师父的弟子。”
掌门一愣。
眼前的黑衣少年浓眉大眼,面白唇红,还有点娃娃脸,却毫不显稚嫩,只是一种勃发狠厉的决绝极端,几乎称得上一种戾气的英俊。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陆僭的徒弟?
司空斛继续说,语气更重,“我只是我师父一人的弟子。在白头崖如此,就算在蜀山也一样。九天之下,神鬼千万,我只听师父一人的。至于蜀山如何,仰启洞渊又是如何,司空斛自问既无心也无力。所以,请掌门放我回去,我师父他……他一定还跪着。”
师父垂着头的样子,就像有一整座山在肩头。
师父不该是那样,他该在白头崖上的书斋里,下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看着四歌跟在火铃后面打转,轻轻地笑,然后一天三次为了辟谷还是吃鱼烦恼。
掌门听完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居然笑了笑。
掌门朗声道:“古神说开天辟地,凡人说天长地久。神在天,人在地,我们修道者,在神人天地二者之间。我们所要做的,就是保天地长久,人间长存。你年纪尚轻,尚且不懂,但你师父是蜀山大弟子,又是丹青崖的守山人,他自然有他的担当。司空,他是鸿鹄,绝非燕雀。你以为区区白头崖,能容他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