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秦峥打了个低哨,勒住马缰,先翻身下马,然后展臂一举将真儿抱下来。
真儿刚一挨地就朝站在门前的楚瑜扑了过去,像只欢脱的小雀,叽叽喳喳道:“爹爹!我回来啦!”
楚瑜被真儿撞得后退两步,艰难稳住身子,一手撑住酸疼的腰身,一手抱住女儿,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圈。好歹见真儿没事,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他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用袖子将汗水擦去,轻咳几声,道:“玩得一身汗,仔细着凉。”
真儿被爹爹冰冷的手一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因在兴头上,也不在意爹爹说什么,只是拉住他的手,雀跃道:“大爹爹带我去了京郊城南的庙会,竟是比上元节还要热闹,好多真儿没有见过的玩意儿。单是供赏玩的摊儿就摆了四五道街,瞧得人眼花缭乱……”
楚瑜按住一蹦一跳的闺女,忍不住轻轻扬了扬唇角:“好好好,回去再跟爹爹细说。”
真儿显然还没有说尽兴,拽住楚瑜袖子蹦跶着:“大爹爹给真儿买了好多好多有趣的玩意儿,多的都要堆不下了。我同大爹爹还给爹爹选了礼物,爹爹一定要仔细瞧瞧!”
说着真儿扭头跑到秦峥身前,踮起脚尖。
秦峥俯下身去,真儿顺势勾住大爹爹脖子,亲昵地凑在他耳畔拢住小手说了几句什么。
楚瑜在一旁看着,心里极是吃味。不过一日功夫,悉心养了这么久的掌上明珠,转眼就竟是跟秦峥这般亲密无间。可偏秦峥身上仿若有这等魔力,让一向懂事乖巧的真儿笑出那样肆无忌惮的张扬模样。
秦峥一双桃花眸弯弯的,伸出小手指跟真儿勾了勾,也不知是作下了什么约定。
“真儿,跟爹爹回去。换身裙裳,都成什么样子了。”楚瑜浑身发冷,忍不住掩唇低咳几声,打断俩人的悄悄话。
真儿依依不舍地朝秦峥摆了摆手:“大爹爹你可要记得答应真儿的事情。”
秦峥抱着双臂斜倚在马旁,闻言朝挑了挑下巴,道:“放心,大爹爹一言九鼎。”
真儿蹦蹦跳跳地回到楚瑜身旁,还不停地频频扭头朝后面看去,竟是也未曾注意脚下石阶,一步踏空,整个人朝下跌去。
“真儿!”楚瑜赶紧伸手拉住,往怀里一护,原本就疲乏到双眼发黑,这般一晃荡当真是脑中一痛,心口处狠狠哽了一下,呼吸滞住,整个人没了知觉。
真儿摔在楚瑜怀里,连一点皮都不曾擦破,只是被生生吓了一跳。
“清辞!”秦峥原本想目送楚瑜和真儿走远的身影,谁知不过几步就出了这样的事情。身子比脑子更快,他两个箭步赶到楚瑜身旁,刚触到楚瑜的手,便被冰得一个瑟缩。
真儿趁这当口坐起身来,也顾不上摔得疼不疼,急急去看爹爹。
楚瑜双眸紧阖,面色苍白,不过短短片刻已是不省人事。
秦峥伸手一探楚瑜额头,才发觉竟是烧得滚烫灼人。他抄过楚瑜腿弯,将人打横抱起来,直朝主院奔去。
良大夫被拖过来的时候,楚瑜已经被好生安置在床榻,额上覆着巾帕,整个人安静得似无声息。
秦峥微微让开了些身子,却不肯松开楚瑜的手。
良老瞪了他一眼,扣住楚瑜手腕仔细号诊片刻。半晌才看向一旁大丫鬟秋月,询问道:“你家二爷莫不是又出门了?之前他还好好应着,说是安生静养几日。”
秋月支吾半晌,才道:“倒也不曾出门去,只是今日二爷等姑娘回来,愣是在门前站了一天未歇,任谁也劝不住。”
秦峥一怔,心下酸涩。不曾想清辞这般放心不下真儿,若早知如此,他又怎敢带真儿在外疯玩甚久,分毫未体谅清辞心中不安。
真儿红了眼眶,仰头看了眼秦峥:“大爹爹,爹爹是因为真儿生病的吗?”
秦峥闻言将真儿揽在怀中,轻轻刮了刮她小鼻子,柔声道:“傻丫头,你爹爹若是听到这话定然要笑话你了。是大爹爹考虑不周,怎么能怪咱们真儿。你爹爹是担心大爹爹照顾不好真儿才会一直等着……都是大爹爹的错。”
真儿摇了摇头,将脑袋轻轻靠在秦峥怀里,用力忍住眼泪。
良老看着眼身边依偎一起的一大一小,心下叹息,道:“这沉疴多年的身子,也非是一朝一夕能好的。若能仔细上心的养着便罢了,偏在风口站一天,眼瞧着天凉了。身子肯定受不住,着了风寒,老朽去换几副方子,待会儿差人将药端过来。”
秦峥颔首道谢,送走了良大夫。
真儿趴在楚瑜床前,这会儿也不哭不闹,安安静静的。
秦峥摸了摸她的头顶,宽慰道:“真儿怕是累了吧,让碧玉陪你回去休息,这里有你大爹爹守着,等一觉睡醒你爹爹也就醒来了。”
真儿扬起小脸,轻轻摇了摇头。
秦峥俯下身去,揉了揉真儿小脸:“若是真儿在这里守上一夜,明个儿一双眼定然黑上好几圈,且想想你爹爹会不会不高兴?”
真儿有些犹豫,将指尖放到嘴边,忍不住苦恼地咬了咬。
秦峥扒出女儿的手指,轻轻拍了拍她肩头:“好姑娘,听大爹爹的话,好不好?”
真儿不忍心让大爹爹担心,只好点了点头,又忍不住问道:“大爹爹会替真儿守着爹爹吗?”
秦峥含笑点头:“会,大爹爹会替真儿守着爹爹,一步都不离开。”
这辈子。
真儿这才稍稍放心一些,轻声道:“那真儿听大爹爹话。”
看着碧玉带真儿离开,秦峥这才重新坐回榻前,怔怔看了良久,才伸手轻轻抚开楚瑜额前被冷汗浸s-hi的发丝。楚瑜昏睡的模样显得十分苍白,那双凌厉的眸子一旦被掩上,就只剩下摇摇欲坠的脆弱。
秦峥痴痴看了许久,才俯下身去,将唇印在楚瑜眉心,给那紧皱的眉几分抚慰。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秋月绕过屏风瞧见里面光景忍不住轻咳一声,垂眸道:“二爷的药煎好了,方才在翁中冷了会儿,眼下温度刚好,莫要误了药时才是。”
秦峥颔首,接过药盏,道:“月娘,那灌药的法子太遭罪了,清辞身子这般虚弱,怕承着难受。这里就交给我吧,我会让他好好把药喝下的。”
秋月一怔,隐约明白几分。她有些犹豫,可秦峥说的不无道理,少顷只得颔首,转身轻声退下。
屋子里很静,却极难听见楚瑜微弱的呼吸声。
秦峥伸出手沿着楚瑜眉眼缓缓抚过,最后停在他清瘦尖秀的下巴,轻轻抬起几分。药盏微倾,苦涩的汤药入了口。他俯身,手上稍一使力,将唇紧紧贴在楚瑜唇上。
楚瑜的唇冰冷,却是惊心动魄的柔软。秦峥用舌尖叩开楚瑜唇齿,温热的舌压下他的小舌,药汁以舌作桥,从秦峥口中渡至楚瑜喉中。
一口接着一口,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一盏药已用尽。
秦峥直起腰身,用指尖轻轻擦去楚瑜唇角残留的一滴药汁,眉眼间俱是化不开的温柔。
“清辞……”一声清浅的喟叹,匿在夜幕里。
第52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
淅沥沥的雨沿着屋檐落下,敲着院中青砖碧瓦,院子里的桂树一夜洒尽满冠花,地上便铺了一层碎金,泥土里掺了醉人的香。
楚瑜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傍晚,雨下了整天,叫人瞧不清时辰。他抿了抿干涩的唇,还残留着苦涩的药味,除却头还有昏沉,浑身无力外,精神倒是还好。喉咙胃里没有尖锐烧灼般疼,使人有几分诧异。
他手上稍稍使劲儿,想坐起身来,却是有心无力,反倒是惹得阵阵目眩。恰此时,一手有力的手臂从肩头绕过他整个脊背,将他拥住,仔细扶起。
楚瑜一怔,秋月是不曾有过这般力气的,转过头去,便瞧见秦峥。
秦峥身上的披风解开,里面只是件玄色长袍,袖口暗线绣了忍冬藤,是那毫不张扬的沉稳。他低垂的眼睫下有层淡青,折了锋利,添了憔悴。
“咳咳……咳……”楚瑜肺腑间隐隐作痛,掩唇断断续续低咳起来。
不过一个低头的功夫,温茶已经抵在唇边,秦峥将楚瑜稳稳圈在怀中,柔声哄道:“别急,先润润嗓子,你一天没有进食了,仔细待会儿胃里难受。”
楚瑜阖眸稳了稳情绪,待睁开眼已是一片平静无波,他几番抬手,最后才攒出推开杯盏的力气。
秦峥不敢强迫他,顺从搁下杯子,有些无措地搓着指尖衣角,轻声问道:“要不我唤秋月来,你有哪里不舒服就同她讲。”
楚瑜勉强压住咳嗽,费力低喘几声,抬手抵住额角。
秦峥见他不答,便起身想去唤秋月,方转身走了两步,就听见楚瑜虚弱的声音响起。
“秦峥,我对你没有念想了。”
……
窗外的雨声偏让天地寂静如斯,以至于每一个字都听得这般清晰。
秦峥背影僵硬一瞬,缓缓转过身来,眼中是熬了一宿的血丝。有水光沿着眼眶绕了绕,愈显得眼尾都染了红。他低头自嘲般哂笑一声:“我知道。”
楚瑜坐在床上,锦被叠落腰间,退烧时发了汗,长发尚有几分濡s-hi,缠在肩头颈间。他只看了一眼秦峥,便不再抬头。摊开的掌心是病态的苍白,他似闲来无事般用指尖沿着手心纹路细细抚过,半晌,才低声道:“十有五而志于学,二十及冠,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人生当如是……”
秦峥喉间如哽千斤,他走到楚瑜面前,低头便可瞧见那苍白指尖下的掌纹。
楚瑜忽地抬眸,弯唇一笑,端是胜过风华无数。不是少年时目上无尘的骄纵,不是后来金装玉裹的矜傲,亦不是那般凌厉逼人的艳绝。那是风过空谷,雨过青檐,走过半生的沉静。
“秦峥,我走不了那么远。”楚瑜缓缓收拢掌心,低声道:“亲近之人皆有所依,身后之事皆有所安,倒也无甚牵挂。”
“清辞……”秦峥低声打断楚瑜,已是站不稳缓缓俯下身子,眼尾殷红更甚,语气里满是乞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