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易山全身猛地一颤,再抬起头来时双眸已是猩红,像是被鲜血洗涤过。除了这双诡异的红眸外,李易山的脸上再不见方才苦涩的表情,平静地仿佛带着个面具。但往往这没有表情是最为悲伤的。
谢玄阳知道这个道理,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其实你一直都知道,真正的长安城早就没了。”
李易山指了指脚下,道,“它还在,就在这里。”他的语气很坚定,但在场的三人都知道谢玄阳说的是事实,而李易山也知道这个事实。
“陇启四一年,云帝敌国投毒城中源河,长安全城中水毒,守军无力对敌却宁死不降。敌军围城数月,城内无粮,以树皮、茶纸充饥,后近乎全军覆没。长安城民以药迷晕余下守军,令老弱儒妇将其以密道带出城外,男丁以自身为饵留于城中,不日城中走水……”谢玄阳以极缓的声音叙道,他每说一分,李易山身上的魔气就多上一分。
李易山咬牙道,“你闭嘴。”
谢玄阳只是顿了几息,看着眼前已身型壮年的男人,又缓缓道,“那年,你十二,职以参将驻守长安。”
李易山的声音已带上了哽咽,他颤抖着双唇,“你、闭嘴!”
谢玄阳上前一步,直直盯着李易山的双眼,“你可还记得自己为何成魔?长安沦陷,你一生中上了无数次战场,这是你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败仗。你可记得为何你后来执着于攻打那敌国?为何发了疯似的将四周所有对云帝有威胁的国都灭了去?为何被旁国人当成了杀人如麻的魔头?为何...建立了东都?”
李易山猛地后退一步,痛苦地闭上眼,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他的胸口,让他每一次呼吸都沉重、灼痛不已。他闭起眼,当初那仅剩残墟焦灼尸骨的长安城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还记得那时这片土地是被染成了如何刺眼的血色,他能听见那倾烧全城的火中有多少亡魂在哀鸣。
他睁开眼,内心已恢复了平静,似乎堆涌了千年的恨已不再翻滚。他沉声道,“你可知我那时在想什么?”
李易山这话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谢玄阳却听懂了他说的是长安城灭时。谢玄阳摇了摇头,“不知。”
“我在想,明明都是以赴死的心守城,为什么偏偏我活下来了?”李易山手心向上伸出手挡在他仰起的脸上,像是想接住温热的阳光。阳光透过他的指缝落在他地眼中,将他的眼睛刺得发痛,连眼眶都红了起来。
谢玄阳分不清李易山是想哭还是仅仅是被阳光刺到了。李易山又道,“他们和我说,别哭,他们死后也会化作厉鬼,会跟在我身边,跟着我将失去的河山都收回来。”
他顿了顿,手背盖得更近,将他的眼睛完全遮住了,谢玄阳看到他脸颊上有什么滑了下来。李易山忽然没了声,默了好一会儿才又继续说道,“我就想,好,那我就收回来。不但要收回来,我还要让河山更大,让那些吞了我国土的混蛋加倍奉还!就算被人称之为恶人又如何?成了其他所有的国的公敌又如何?我要让他们知道,我的国、我的家,没人可以侵上一分一毫!”
谢玄阳道,“所以,你成了魔。”
李易山道,“所以我成了魔,所以这里所有背负着和我同样的人都成了魔。”
谢玄阳这才真正懂了他爹,懂了所有魔都憧憬着的魔尊、这个即使在千年后也被东都人捧在神坛之上的临武帝。
谢玄阳看懂了李易山,柳周看懂了李易山,清霄也懂了。
他不但懂了魔尊,也懂了整个东都。清霄杀魔灭魔,杀的是无恶不作的魔。他一直不知道为何东都中魔修千千万,却是很少看到有魔作恶,也不知道为何生x_ing狂浪的魔能在东都收敛下本x_ing,甚是有不少修为足以呼风唤雨的魔道大能甘愿成为东都朝中的一员。
他目光炯炯看着李易山,心中忽然涌起了一种无法描述的感情,或是敬或是崇。他道,“你们是魔,却也不是魔。”
李易山道,“对旁国人来说我们是魔,噬人血r_ou_的魔。但对自家人来说,我们只是个普通人。”
他放下手,看着脚下的长安城,“你说的没错,我的确知道这个长安城是假的。真正的长安没有内城将军府,也没有西北军务处。我不过是放不下这里,想着若是它们在这儿,若是此城是西北军的主驻地,或许就不会灭了。”
他又哈哈大笑几声,道,“但这显然不可能,不过是妄想罢了。该来的还回来,该灭的还会灭,因果循环就是如此,长安所处之地在西北富饶那就定然更危险。”
他忽然揉了揉谢玄阳的脑袋,“你很聪明,从一开始就引着我将你们带到这里来。你从看到我起就已经发觉我不属于这里了吧?”
谢玄阳笑了,道,“是啊,毕竟你在成年前就已经成了魔,但我们见面时,却不见你有半分魔气。我知道你并不擅长隐藏它,若是没有只能说明这里是你能控制的梦,你将自己当作了是未成魔前的自己。”
李易山笑道,“是梦,知秋送我的梦。”
知秋是紫虚仙君的字,李易山总是喜欢用此称呼于他。
李易山又道,“我是李易山,但又不是他。”
谢玄阳听着并不意外,道,“我知道你其实是他的心魔。”
李易山道,“你不愧是我儿子。”
谢玄阳挑了挑眉,道,“你果然知道我和你的关系。”
李易山道,“当然,我虽然在这里千年未出,但不可能认不出自己和知秋的血脉。你可是叫长安?”
谢玄阳微笑着摇了摇头,“兄长的字才是长安,我是永安。”
李易山听了抚掌大笑,“永安永安,好一个永安。长安永安!好孩子。”
说着他翻手祭出了颗灵珠,灵珠散着白色的柔光浮在他的手心上,他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这是破坏这里的钥匙,也是整个私库最宝贵的东西,拿去吧。”
谢玄阳闻言一愣,“破坏这里?”
李易山向他摆了摆手,道,“我在这里做了千年的梦,也该回去了。去吧,眼就在军务处中央。”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算是我的执念吧
长安永安,我的国、我的家,没人可以侵上一分一毫
第二更
第80章
李易山将灵珠强行塞到谢玄阳手上就从三人的面前化作屡屡红烟消失了。谢玄阳拿着灵珠沉默了许久, 他突然有些舍不得将这里破坏。但也不过是想想, 谢玄阳向来清楚有些事情他不想做, 但必须得做。
这长安城是场梦,其实也是这私库中的所有,这里的每一砖每一瓦,甚至每个来往的幻象生灵都是紫虚仙君花了不知多少力气才构建出来的礼物, 或许再过几个千年这里就会从幻境脱成真正的小世界。
但他们现在却是要破坏它。若是不破坏它, 他们就得一直留在这里, 等到此处真正变成小世界才能再次出去,他们等不起。
谢玄阳忽地收拢手指, 将浮于手心的灵珠攥住,转身就向军务处冲去。谢玄阳跑得很急,周身的房屋都化成了不断的线。他冲进军务处,这里是整个幻境中唯一没有人的地方, 地面一尘不染,大厅中什么都没有,只有在最中央有座泉眼。泉眼中喷的不是水,而是薄雾般的东西。一抬头, 他们在进这幻境前那灵泉之上看到的星图再次出现在眼前。
军务处很静,踏进门的那一刻起从街市上传来的喧闹声就消失了, 谢玄阳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心脏砰砰跳动着是要跳出胸口开。谢玄阳盯着那泉眼,将拿着灵珠的手伸了过去,他的手有些发颤, 迟迟悬在上方没有放下。
忽然一只手从他的身后附了过来,握住他那只颤抖的手。清霄从谢玄阳的身后抱着他,道,“莫急,静心。”
谢玄阳苦笑道,“我不想破坏这里,这儿属于整个东都。”
清霄道,“我知道。”
谢玄阳沉默半晌,又道,“但我爹让我破坏它。”
清霄亲了亲他的耳畔,道,“因为他知道,现在有了东都。”
谢玄阳叹了口气,道,“你说的对,他知道过去的已成了过去。没了长安,但有了东都。”说着,也不知是谁的手用了力,他们叠在一起的两手就落了下去,将灵珠放进了泉眼中。
霎那间,整个幻境仿佛一面镜子,“哗”得一声破碎了开来。街道上来往的人群都成了碎片,化成星星点点飘散开来,最后消失在空中,湛蓝如洗的天空也碎了,露出平滑的壁面。繁华的长安城顿时变成了座空城。
柳周没有跟着谢玄阳进军务处,他还是站在玄武门前,亲眼看着这个美好的幻境破碎。他的目光闪烁了一瞬,忽然扫向一边,他的双刀已出鞘,露出锋利的刃。只见他猛地向视线所看出一劈,竟发出了利刃相交的碰撞声。
“我知道你会来。”柳周道,他翻手将双刀中的短匕首甩出个弧度,换了个手势将匕刃向下,反手握住。这是他正式攻击时的姿态,反手匕首正手握刀,只要见到他这个状态就知道他已经下了必将面前人杀死的决心。
柳周的力气很大,在族内少有人是他的对手。面前人被他一刀逼的单膝跪地后滑了几步,抬起头来露出柳周熟悉不已的脸,正是柳云。柳云紧绷着脸,抿着嘴不愉地和柳周对视,他怒声道,“你非要阻碍我吗?”
柳周冷声道,“我何是阻碍你?我不过是在救你。”
柳云看了眼柳周拿刀的姿势,讽刺地嗤笑道,“族里没有人不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柳周,你曾发过誓绝不会用刀指着我,如今你不但指向我,还要杀我。”
柳周也不怒,神情淡淡地看着柳云,仿佛面前的人已不是他的挚友,而是他往日里杀人任务中的目标。他道,“是你先打破的誓言。”
柳云冷笑道,“我要杀杀父仇人,有什么不对吗?倒是你百般阻挠我,你到底还是不是风魔?”
柳周道,“复仇没错,但你不该让外人进族!你知不知道花文钰是什么人?你这是将我族推进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