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唔了良久,终于还是大致表达出了心声:
“你受苦了。”
小仙一怔,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受苦的是你吧!” 他将身体更背了过去,下意识地拉紧了衣衽,那前胸还有被幽梦冥兰吸食后的伤瘢。
扯下覆在梅千岭身上的袍衫,本想换给自己,无奈发现他出血点布满全身,虽是必要行针,看着也是斑斑点点的血红的触目,隐隐有血渍从中渗透出来,与衣纹暗底上的几朵红梅花形散列在一道,一时分辨不出哪朵是梅,那朵是血迹。
小仙忽觉有些眩晕,那塌上的病人问过来:
“我可向你说过,十二岁那年,我得过一场怪病?”
小仙听他回忆往昔,因对他那场怪病拥有探究的好奇,不免精神一振:
“是何病?”
“不知名头,但…你是大夫,有没有听闻过,无人纵火,一个东西就莫名其妙的自己烧了起来这种事?”
“自己烧起来?”
这是闻所未闻的事,若是自然下的雷电,在雨天打雷,高处的树木和房屋或许会被击中而发生自燃,但这还不是自燃,雷电是触引的源头。
或者是拥有深厚内力的奇人,单凭内功升高气温,燃着了某种燃点较低的矿物,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个东西就是我。”梅千岭低下头,有些自卑的说,"莫名其妙,身体里就着了火,从里烧到外面,变成一个火球。这种从内焚烧的炙感,你有过体会,或见过别人有这种经历吗?”
“没,没有。”诧异下,小仙不知该如何回答。
回想起来,乔景天并未形容过那场怪病的病症,小仙也不便问,只是一场奇怪的恶病,初以为要么是天花之类的疫毒,要么是岩瘤一类的绝症,但此番初闻这病体自燃的症,还是由病人本人口述,就有种非常奇异的感觉,仿佛发生在梅千岭身上的这场浩劫,眼下就如历历在目般鲜活。
“那火烧得很旺,可在外人看来连一颗火星都没有。开始父亲以为我中了邪魔,请了驱神法师驱魔,无效,于是任凭火烧,身上的肌r_ou_一天天萎缩枯槁下去,发展到后来连床也下不了,然后某一天,他们看到我真的烧起来,才终于相信。”
“真的烧起来?”
“嗯。后来从昆仑来了一位神医,是个怪人,自称青牛子,我想是因为他当时将一头青牛牵在身边,寸步不离,才如此称呼自己,听父亲和岛主说,是个疯癫的老头,却自称能解我的火毒。反正那时我已无药可救,父亲就让他放手一试…”
他停了下来,想是说得快了,气息跟不上,小仙便从寒涧里取了碗水,喂他饮下,短歇之后听他继续说道:
“他就带着我在这木神宫后,就是在此地,这棵千年神木之下,医了七天七夜,把我从y-in间硬拉了回来。”
小仙一惊,仰头看着神木,问道:“就是这里?在这树下?”
“是,就在这里。哪,我还记得,当日他也和你一样,坐在我身边和我说话。”
“他还说了什么?”小仙问。
“他还说,他救我是因为曾欠人一条命,是来还命了。在他年轻时,有人找他医一个人的病,他本来有能力救那个人,但代价是要损耗九层修为,他不舍得放弃自己的修为,于是没有施救,结果那个人死了,他便愧疚了一辈子。因此他到处云游给人医病,不收分文,后来来到岛上见到了我,便决心就算损耗所有修为,也要把我救活,权当偿还年轻时犯下的过错。”
“后来,他果然耗尽所有修为救了你?”
“是的。据他说,我的火毒是身体质素变异所致,一种引火的物质在体内天长日久堆积,到一定程度,会自发燃烧。初始外表看来无碍,但五脏六腑受损,肌体会迅速衰萎,等发展到一定程度,体表也会燃起火焰。”
“那头发、衣物也会燃烧?”小仙忍不住问道。
“不会。很奇怪,与普通火焰不同,这种火是不会引起衣物和毛发燃烧的,只会加剧身体的消耗。也正因此,我才得以完整的面貌见到你,这样说来,还要亏得这火。”梅千岭笑了笑,看起来云淡风轻。
那绝对是非常人能忍受的痛苦。
小仙十分明了。可越是明了,就越是不安。
梅千岭叹道:“青牛子离开岛时失去全身修为,内力甚至还不如一个普通人。和他为了救我受得那些苦比,我又何足挂齿?他为救人一命自甘牺牲,我却连一个谢字都说不出口——一个小孩,没有金银财宝,也没有什么武功秘籍可以作为报答,我就亲手编了一个花环挂在牛角上。我那时只能默默地看着他牵着他的牛登上离岛的小船。心里想着,这个疯老头也没那么讨厌,毕竟他救了我,他别无所求,只求心底坦荡,他这下可坦荡了。小仙,我说这些你可懂?”
“我懂。”小仙默默答道,“你道不出谢,却道得出这苦,不过与生死相比,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梅千岭一震,颤抖着说:“我知道你会懂,你一定懂。”
扯了袍子,转过头去偷抹眼泪。
一个念头突然油然而生,小仙将他手上的袍抢了过去:
“唉——你看,你都把袍子弄脏了,还叫我怎么穿?——”
他嗔怪着,看梅千岭不好意思起来,接着俯下身,在他那张有些发烫的左半张脸颊上,把自己的唇压在上面。
这个愈烧愈旺的念头,小仙想,只能这么处理
离开那脸颊时,见到诧异的眼神,于是又将唇凑到对方的嘴唇上点了一下。
这算是个亲吻吧,很轻薄,很短促,很没味道,像白开水一样,不值一提。
或许是被他的回忆所打动,或许是为这来之不易的生命的怜惜和尊重,总之,他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
空气陷入凝滞。
从神木的上方天空飘下一枚叶片,细细的叶脉分配成一个手掌形,叶脉又从分支上延伸出更多,细细的像松针,又没松针那么尖锐,好像是一根丰满的羽毛,有着讨喜的青绿色。
这枚叶正巧落在梅千岭的肩膀上,小仙拾起了它,想起了神木上面的黑蛇。
“我听说,这神木的顶端盘踞着很多黑蛇,会咬人。”小仙说。
“你怕吗?”梅千岭问。
“你怕吗?”小仙反问。
梅千岭笑了:“它们只是样子丑恶了些,其实没有毒,你不去惹它,它也不会咬你,只是在自卫。就像某些人,虽然看起来凶巴巴,很像坏人,其实心地善良,也不会主动害人,而有些人看起来和善,其实心地很坏,老想着害人。”
小仙问:“你把我归为哪种?会害人的,还是不会害人的?”
梅千岭想也不想:“当然是第一种,看着凶,其实心地很好。”
小仙不以为然:“别忘了,我以前给你下过好几次毒,还将你扔到泔水街。”
梅千岭不以为怃:“这是不打不相识。”
借着夜色,他目光如那寒池般清澄。
你错了。小仙在心里说,出口的却是这句:
“你休息吧。”
便起身,打算到寒潭边让自己冷静冷静。
脱下汗s-hi的衣衫,光着上身,一步步走入涧水中,沁凉的感觉向肌肤深入,直抵骨髓,方才的热度退却了许多,可心里仍有未熄灭的焦火在烧。
他努力思考着第二个疗程,心知放血远远不是最凶险的一环。
要以毒攻毒。
因为疫毒与原先身体的御毒机制并没有相互抵制,便顺利入侵,可一旦御毒机制苏醒,也即是梅千岭有了抵御的意识,那么用平常药物治疗疫毒是很难突破这层防御机制的。
他号称百毒不侵,那些百毒一定是在儿时被提前种入体内,一个个产生了免疫的抗体,这才能百毒不侵。从当年所开的药方来看,几乎常见的□□都被种植过,而疫毒若为蝇虫传播,自非那百毒里的任意一种,只能以幽梦冥兰来解。可梅千岭的情况又与自己不同,他的毒素已经扩散至全身,仅凭幽梦冥兰的汤汁涂抹浸泡无法见效,必须尝试一种主动导入的方法,以期让身体迅速吸收。
这个导入的方法,就他目前的知识和能力来看,除了自家的碎玉功,别无他法。
碎玉功,乃破冰之术,以打破一切重造为宗旨。
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髓,通过一种自我消耗式的运功方式,成就受者躯体健全。
这是江家的独门奇功,从不外传,也禁止使用。和青牛子当年的做法很相似。
因为风险极高,若无深厚的内力支撑,医、患不能心意相通配合默契,一旦走入邪道,筋脉俱损,玉石俱焚。
这也就是为什么江临风警告小仙,不准使用的原因。
也是为什么小仙能理解当年的青牛子不肯救人的初衷。
医者也是凡人,而凡人就会怕死,虽不致死,但为了救人而自毁前程,那就非凡人所为了,除非是仙人,才拥有这至高崇尚的思想境界。
小仙觉得,可以一试。
他并不崇高,只是不想眼前这个人死。
梅千岭的病因,想来并不是疫毒所致,而是以前被压制在体内的百毒被疫毒触发,才会全面爆发。因为不可能找到一一对症的解药逐个攻破,最快速简捷的办法,就是用碎玉功驱毒,再造体质。
不能再犹豫,他升起一堆火,细细的将衣物烤干。
这时送晚饭的人来了,从那个小木帘里塞进来两套饭食。
小仙取了来,在梅千岭面前吃掉了自己那份,又在他眼巴巴的垂涎中,心安理得地吃掉了他的那份,这激惹了他。
第30章 三十 木神宫内
“你毒未全清,普通饭食不能随便吃,会不舒服的,吃这个吧。”
小仙从背心里摸出两粒丸药递到他手中。
知他为自己着想,梅千岭这才收回不平意,问:“这是什么药?”
“乌金丸,一般用于续命的,关键时刻也能用来当饭吃。吃了这个,你还是会饿,但是养分不缺——有口水就咽回去,莫怪我把你的餐食吃掉,吃掉只有好,省得你看着馋,我也吃得饱些,多存些体力好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