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谐录 作者:江南江北【完结】(6)
无华站在他的身侧,低头看着他,“我是妖。”
“嗯。”
“你不怕?”无华站定,从长廊那头吹来的风掀起他的红衫,掠过那片彼岸花。
沈纵喝了一口酒,笑道:“怕甚?这条命若你想要拿去便是。”
无华笑了,弯腰从他手中拿过酒坛,饮了一口,他大概有千年未曾饮酒了吧?
“千刀万剐的苦我都受得,却要不了你的命。”无华放下酒坛,伸手指着彼岸花深处,“那里。”
“什么?”沈纵闻言顺着无华手指的方向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无华收回手,站在沈纵身后,变出一幅画卷,给了沈纵。
沈纵异然,打开一看,上面画的是彼岸花,如同眼前一样,只是画的中央仿佛有什么东西被那些花遮挡着。
“那里,有什么?”沈纵问无华。
“记忆。”
是沈纵过往的记忆,那些被他遗忘了的,不想回忆起的记忆。
“你为何日日来此?”无华问道。
五年前从这个人出现,直到今天,他总是在彼岸花的边缘徘徊,却从未进入过花海中。
“因为往事。”沈纵又喝了一口酒,他的眼神开始迷离。
“那为何不进去?”
“怕弄脏了它们。”那是那座城里开的花,他不配,更因悔恨与惭愧。
无华哑然,没了声音,他说怕弄脏了它们,这个人的心里究竟藏了什么,才会让他说出这样一句话?
沈纵醒来已是第二天晌午,他揉了揉微微发痛的头,想起昨晚去找了无华,喝了酒,之后的事他便没了记忆,重要的是,他没有做梦,没有梦到那些闭眼就可以看到的鲜血和尸体,他的身上还残留着一些香气,想来定是无华吧。
“外面的人,似乎不想有人进来打扰你。”沈纵思索之际,便听到了无华的声音。
他苦笑一声:“与其说是卸甲归田,不如说是囚禁。”
“为何?”
“我也不知。”沈纵笑着起身,开了门,便有下人进来侍候他穿洗,无华便一言不发的看着他,心里却想着,如果当初不曾放他离开,或许这世间就没了沈纵这个人。
【肆】
五年前,异族大举进犯□□,两军在南疆开战,南疆地处偏远,却是力保□□无恙的最后一座城池,沈纵便是那场战役的主将,沈纵用兵如神,兵书阵法无一不精,即便如此他还是落在了异族手里,因手下的背叛。
异族想用沈纵的x_ing命换南疆的使用权,可南疆的百姓和将士,用了最极端的方式要求异族大军放了沈纵,沈纵自知自古男儿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乃是常态,况且他被俘虏,本应死在敌军大营,如今却被用来要挟他的将士和他的百姓,于国他不忠,于民他不义,这不忠不义足以让他自愧,他不怕死,只是怕他的将士和城中的百姓们受异族大军的屠杀。
因为异族统领的一句话,整个南疆尸横遍野,鲜血染红了千里长河。
异族统领说:“若你们用全城人的命换他一命,我便放了他。”
于是,城中将士和百姓人人手持一把利刀,打开城门,在异族大军和沈纵的注视下,从城墙到城门,鲜血红了百里,他们皆因那句话抹脖而死。
不就是命吗?给你就是!
沈纵看着那些倒在他面前的将士和百姓,堂堂七尺男儿第一次当着百万大军哭了起来,脚下的尸体是他曾经的将士和战友,还有城中善良的百姓,皆因他一人几乎全部自杀,只因那异族统领的一句话,他们便义无反顾的将自己的命给了他,只是为了换取他一人的存活。
如此极端的方式,令沈纵悔恨终身,那异族大军和统领见此,也被南疆百姓的行为所震慑,随后异族便放了沈纵,写下了一封请和书,发誓永不再犯□□,他们深知没有人的城连一块儿焦土都不如,他们更没想到南疆人的x_ing子如此刚烈。
沈纵不知他是如何回的帝都,只知在他昏迷的那几天里,他的眼前到处都是尸体和鲜血,他的梦境甚至都是红色的,他一人,亡了一座城,一军将士,而他却苟活于世,他甚至想过死,可他若死了,那些因他而死的人又当如何?
想到这里,沈纵便放下手中的笔,抬手捏了捏眉心,面前的书案上是一幅彼岸花,鲜红的朱砂就像血液,贯穿在宣纸的纹路里,他的身侧就是无华。
【伍】
“那日,黄沙漫天,那些人以为他们死得其所,我活的理所当然,可为何最后连句话都不留与我?我踩着鲜血聚成的河流,站在被鲜血染红的土地上,叫他们的名字,没有人回答我。”沈纵的手开始颤抖,整个人都开始战栗。
无华自知他若说出来,这五年来的悔恨与自责便可让他好受一些,他伸手将沈纵抱在怀里,此时的沈纵哭的像个孩子,无助,绝望。
“我沈纵何德何能让他们如此待我?我的命不值钱,他们若想要拿去便是,我不怕死,为何他们要用如此极端的方式救我?我恨异族统领,可我更恨自己无力阻止。”
“他们死了,独留我一人作甚?城空了,人亡了,我带着一纸请和书走在南疆城中,昔日的过往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手上没有沾他们的一滴血,可我的灵魂却被他们的血浸泡过,那是一辈子也洗不掉的颜色,折磨着我,比千刀万剐更让我难受。”
无华听着沈纵的话,除了揪心的痛还有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慌乱,难道他真的错了吗?
“你当真觉得那些人是心甘情愿为你死的?”无华问他,脸上是沈纵从未见过的痛苦之色。
“一百多万人,那些随我征战沙场的将士,待人亲和良善的百姓,我如何对得起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无华,你是谁?”沈纵问他,有时他有一种错觉,眼前这人可以给他安全感,让他可以心安理得的在他面前推倒那道最薄弱的防线,无需伪装可以当着他的面哭,同他诉说那些过往。
“妖。”
【陆】
从地府追到人间,从地藏王的手中逃出,触犯天条,为祸人间的妖,为你屠了一座城,让你悔恨终生痛苦不堪的妖,开在忘川河边注视着你一次次经过却从不停留的彼岸花妖。
沈纵坐在长廊尽头,看着鲜红如血的花,和天空的云卷云舒,身旁是无华,那个曾出现在他眼前的背影此刻就站在他的身侧。
沈纵想他定是疯了才会对无华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情愫,但他不能说,他们注定没有结果,因为他是人,他必须遵守人间的一切律法,他必须在乎世人的看法,他身负太多杀业,而无华日后定会成仙,褪去那一身妖骨羽化登仙,俯瞰众生,他死后则会堕入阿鼻地狱,在那里赎他今生的罪。
无华笑道:“你当真不怕世俗眼光?”
沈纵一愣,抬头望着他,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无华摇了摇头,“无事。”
说罢,目光落在那片随风摇曳的红花之中,沈纵心中所想他怎会不知?且不说他是妖,懂的入人心窥探,单是沈纵对他的态度便让他欣喜万分,原来他竟有和他一样的心情?
无华想,这一世大概又要错过了,既然不曾拥有,那便无所期待,况他时日无多,找到沈纵他便无憾。
无华爱喝酒,沈纵便差人带了许多酒给他,无华每每喝醉,沈纵便每每无奈,这妖清醒的时候是个比他还正经的妖,为何喝醉之后倒像个泼皮无赖?
沈纵收了酒坛,将无华扶上床榻,无华便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不松手,红袖滑下,沈纵看到无华腕上纵横交错的道道伤痕,倒吸了口凉气,他将无华的红衣褪下,才发觉无华全身的累累伤痕,像是千刀万剐之后留下的伤疤,触目惊心,让他胆寒心战。
沈纵的手颤抖着,他不明白,这妖究竟做了什么才会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那日,他说:“千刀万剐的苦我都受得,却要不了你的命。”
他说他受了千刀万剐,并未说是因谁受的苦,沈纵替他穿好衣物,盖好被子,开了门便出去了。
七月的夜微热,可沈纵觉得从心到身体都是冷的,他坐在彼岸花的边缘,想起与那妖初见时的场景。
初见时,他问无华:“你是谁?”
他却答非所问,彼岸花,别名,曼珠沙华。
他说:我可能,在这里待的时间比你想象的更久。
沈纵问他:有多久。
无华便说:花信至。
彼岸花落了几多岁,他便等了几多年,直到沈纵再次见到他。
沈纵想起来,无华曾指过彼岸花深处,他说那里有记忆,只是沈纵未曾踏进过那里。
他起身,第一次尝试着走进花海,夜空里是璀璨繁星与缺了一角的残月,夜空下是大片火红的花朵,还有一个慢慢朝着花海深处走去的人,夜风拂过,掀起了沈纵白色的衣袂。
沈纵一直走着,在接近那里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闻到了从未闻到过得花香,经久不散。
【柒】
传说,曼珠沙华的花香可以让死去的人忆起前尘过往。
“你这妖,我定要拔了你喂猪。”酒楼中白衣男子看着满桌的空酒坛,面前是一盆火红的曼珠沙华,脸色有些微怒。
那花开口便是男子的声音,他说:“我不过是多喝了口酒,你倒也不至于如此狠心。”
白衣男子笑了笑,多喝了口酒?家里酒窖中的酒都被他喝光了,这酒楼也是刚来就要了四坛,如今只剩下空坛,这妖还好意思说多喝了口?
“若你能化成人形我便不能奈你何,只是你如今还是一朵花,生死可掌握在我手里。”白衣男子笑道,伸手往花的根茎处倒了一杯酒。
“柳江,话虽如此,可这酒却是你给我喝的,怪不得我。”
柳江无奈一笑,若不是那花只能以酒水浇灌,他也无需大费周章日日带他到酒楼来喝酒,直让酒楼老板觉得他是个酒鬼,天知道那酒全给那妖一人喝了。
夏末至,书房外的柳树上多了几只蝉,整日整日的叫,柳江放下书卷看了眼那盆有些萎靡不振的花,想必这蝉鸣叫的他也心烦,顺手拿起桌上的酒壶给那花倒了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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