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一愣,万没料到被他调戏多时韩信竟然来了这么一手,他差点没绷住,就抬头觑了韩信一眼,佯怒道:“好啊你,竟然学坏了!你再不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韩信了!”
韩信很委屈,看着张良认真道:“我说的是实话。”
他说这话时耳朵还红着,看起来极为不好意思,却仍然坚定地望着张良,似乎生怕他不信,语气神态都极为认真。
这下张良的面皮彻底绷不住了,他本来生的就白,此时面庞上立刻就浮现了一层粉红。张良这次可算体会到什么叫做终日打雁,终被雁啄,幸而他比韩信年长的这十岁不是白混的,他状若随意地将自己和韩信头上的花枝都拆下来,咳了一声道:“好啦,不与你贫嘴。最近河南的战事怎么样了?”
韩信虽然有些遗憾,但也顺着对方说了下去。河南王申阳本是现常山王张耳的近臣,因着项羽在巨鹿之战时早先一步攻下三川郡,因此项羽按功分地,封申阳为河南王。虽然申阳的地盘并不大,但因着河南王封地地处秦、楚、赵、齐、晋的边界,若是突破了河南国,楚国都城彭城就近在眼前。
申阳远非项羽嫡系,如今项羽正与齐国的田荣决一雌雄,无暇西顾,倘使汉军此时来犯,项羽必不会派遣一兵一卒前来增援。况且申阳原先的主上张耳业已归附汉王,种种条件下,当韩信派兵濒临河南边境之时,申阳就向汉王呈递了降书,表示愿意以河南全境追随汉王定天下。
汉王自然大喜。
张良听到这里,沉吟片刻,道:“拿下河南固然很好,然而想要守住它却不容易。河南南侧是新韩王郑昌,他为项羽嫡系,如若我们继续东进,一旦他偷袭汉中,我们必将受到左右掣肘。”
韩信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想干脆打下韩国,将他收为己用,只是我正在考虑派谁去比较合适。”
张良心思一动,不由笑道:“何不再派个你?”
韩信茫然道:“我?”
张良道:“军中不是还有个韩信,据说是什么韩襄王之孙。我早年也听过他的名号,他在韩国这些年,人脉总该有些罢,不如派他去,该会比郑昌更容易守住韩国。”
韩信若有所思,他看着张良沉吟片刻,开口却是牛头不对马嘴:“子房,你还想着韩国吗?”
张良闻言一愣,似是没想到韩信会这般问,他想了想道:“不想了,早就不想了。”语罢,他看着韩信的神色,又解释道:“当然我从前是有执念的,毕竟是我生长了二十年的故国,我又曾经向往能入朝为宦。后来等我亲手再立韩国之时,一切都与我想象中不一样了。这已非从前韩国,不过一个带着王的名号的诸侯罢了。而如若汉王夺取天下,依我来看,各国也都不会是从前各自为政的国家,都会成为统一听令的诸侯。时光流逝,过去是回不去的。”
语罢,许是觉得气氛太沉重,张良冲韩信笑道:“我早就想开了,况且与其思索往日不可追,不如好好欣赏当下春梅,毕竟开过了,下一年还不定有时间再看呢。”
二.
一个士卒进帐来报,神色紧张道:“陈都尉,殷地被汉王攻下了!”
正在帐内点火看书的陈平岿然不动,瞳孔却猛地一缩。他不紧不慢道:“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那士卒见如此大事竟被陈都尉轻轻掠过,脸上有些不甘有些惊惶,但最后到底还是依言退下去了。
待到帐中无人,陈平从床下搜出一枚金印,他看了它良久,才仿佛下定决心似的将它用锦盒包了起来。
这两天陆陆续续有人出营,之前一个使者要面见项王,出营去了,现在陈都尉也要面见项王,也要出营。
守卫的士卒在心内暗暗道,没多想,便也放他出去了。
陈平只身带着一把佩剑一路骑马疾行。
到了河边,他见江面上有艘小船,便遥遥呼喊起来。那船缓缓驶近,陈平仔细一看,上面有两人,似乎都是船夫。两个人都佝偻着身子,着短褐,一人尖腮鼠目,眼珠滴溜溜的打量着他,一人撇着视线,不与他对视。
陈平道:“劳烦两位兄弟,在下想渡船,这是船钱。”语罢,他拿了串铜钱出来。
那两人迅速对视了一眼。
为防被人认出,陈平选的是野渡,此时四下无人,河面上空无一物,如果真要做点什么,似乎都非常方便。
陈平不动声色的笑道:“说来惭愧,这是在下所有的钱财了,也不知够不够船钱。可是在下现在急需渡河,如果二位不嫌弃,在下帮二位撑船渡河以抵剩下的船资可好?”话还未完,陈平便迅速将身上衣物除尽,尽数丢到船里,衣袍轻飘飘的落在木板上,无声无息。他摆出一副准备撑船的架势,坦坦荡荡的在俩人面前光.裸着身子。
两人见此情景也不再沉默,腰板挺直了些,那尖腮鼠目的人才沙哑着声音道:“行罢,你上来罢。”
三.
汉王打算攻打彭城。
他没让韩信去,倒是带上前不久刚从楚军逃来归汉的陈平还有仍有些病恹恹的张良。
韩信不是很高兴。
张良同他分析,安慰他:“你的胜仗打得太多,手下的兵调.教得也太好。上位者总是要有所猜忌,何况之前一直是汉王在带兵打仗,你现在打得比他好,他总是要嫉妒的,也会害怕你的地位超过他。此次前去彭城,项羽后方空虚,我们是一定能拿下的,汉王不过是想给自己个面子。这样好打的仗你不打也罢。与你无损,与汉王有益,你也不要不高兴了,汉王看了要多想。”
韩信身着铠甲,踢着脚下的石子,闷闷不乐道:“可是为什么你也要去?你的病还没好呢。”
张良有些哭笑不得,他的身体一直都不怎么利索,也早就习以为然,如今见韩信这样上心,心里面也很感动,便道:“我在彭城养病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韩信有些气闷,皱着眉头看着他道,“你一走我就照顾不到你了。”子房在自己这边,自己日日上心,亲手照顾,抓药膳食一样不落,还是只能把他的病情控制成不太爽利,没有真正好起来。等到了彭城,汉王看着平日里似乎对子房好,实际上根本就不会过多关心他的病情,只会问他拿计策,子房怎么能好起来!
张良笑了,真正的真心实意。韩信待他,确实尽心尽力,十分真诚,他不傻,能够感觉到他的一片赤诚之心。这使得张良在方方面面都不由得多想着韩信一点儿,提点他一些。
想到这,张良就不由得无奈地温柔道:“我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的,要是那边不好了,我再回来好不好?你别这副不高兴的样子了,要是在送别宴上还这样,汉王见到内心不知几多弯弯道道。”语罢,他伸出手,轻柔地给韩信抿了抿鬓边的碎发,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道:“好了,来,笑一笑。”
这个动作算得上十分亲昵了,张良又是在为他着想,还这么温柔,韩信一下子就连耳朵尖都红了个透底。他伸手捏了捏张良柔软的掌心,小声道:“我知道了。”
送别的那天,韩信站在城墙上看着大军进发,头一次感觉自己心里跟空了一样,仿佛从胸口处牵出了一丝线,跟着那军中的一个人到了远方。
第15章 壹拾伍
一.
夏侯婴一手揽住身前的男孩女孩,一手提着缰绳,驭马飞奔至前方的马车前。
刘季坐在车内,手小心的拿着帘子,看见夏侯婴手里只有两个孩子,心里就先凉了半截。他有些失望道:“其他人呢?”
夏侯婴下马将孩子放下,跪地请罪道:“臣无能,只找到王子和王女,夫人他们都没找见。”
刘季有些心不在焉的挥挥手,略有些失望道:“罢了,这么乱的局势,也怨不了你。”
语罢,众人再次开始逃亡,期间几多惊险。一次,项羽的军队离他们不过一里。后方斥候来报时,汉王当即将两个孩子扔出车外,道:“别怪为父的心狠,你们下去了,这马车才能跑快一点。”
如是三次。好在滕公一次又一次把他们抱起来,才没让这两个孩子被父王抛弃,落于项羽之手。
见此情景,不知是谁一声极为轻微的叹息。
等到了下邑,暂时安全休息一阵,刘季看着风尘仆仆的诸位将领,自己都感到心酸,不由得叹道:“眼下这个局面真是令人灰心丧气,孤愿意把函谷关以东作为封赏,也不知道谁能够与孤一起建功立业呢!”
后面那辆稍小一些的马车的帘子被掀开,张良被何义扶着走出来。他尚在病中,面色惨白,却看着汉王道:“汉王,依良所见。九江王黥布是楚国的猛将,却同项羽有隔阂;彭越与齐王田荣在梁地反楚,这两个人我们可与他们联合,立即利用。而汉王的将领中唯有韩信可以托付大事,独当一面。如若汉王决定舍弃函谷关以东的地方拿来封赏,那何不把它们封赏给这三人,那么楚国指日可破。”
此时是彭城兵败,汉王正在逃亡路上。之前的结果同张良猜测无二,项羽同北方田荣缠斗,彭城兵力空虚,汉王攻下彭城轻而易举。然而攻下城池容易,守住城池却难。尤其汉王此刻好大喜功的本x_ing暴露无遗,汉军将领夜夜置酒高会,防守的士卒们轮番醉得一塌糊涂。张良尚在病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这恶劣的情况一无所知。等到知晓之时已然晚矣,项羽从西边进攻,从清晨开始,一路向东推进,到中午时到达彭城,汉军大败。
此次战况异常惨烈,张良病恹恹的坐在马车中时,都能看到由于楚军的逼挤,数十万汉军士卒都死伤掉进睢水,睢水为之不流。当时尸山尸海,整片水域弥散出流动的腥红。
一想到这幅场景,张良便忍不住要动容。他再次坐上马车,跟随众人向西逃亡。
二.
紧赶慢赶,众人风尘仆仆到了荥阳,与大将军韩信汇集兵力后,众人才彻底安心下来。
韩信面色紧绷,不发一言。他指挥诸多士卒加快速度筑起前几日就开工的带墙的甬道,准备同黄河南岸相连,直达敖仓。此地粮仓富集,如若他们能先一步取得,至少可保证两年内军饷无忧。
载着张良的马车帘子刚被掀起一角,何义便听得面前银甲闪烁的大将军冲他道:“到我院子里去。”那声音似是从胸腔中发出来的,音色低沉而克制,仿佛十分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