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沛中轻叹口气,走进屋里,目光在他脸上逡巡,若有所思。
然后突然说,“你的老师知不知道你爱他。”
“你说什么。”乐悦莫明其妙。这人的思维像搭上速度太快的子弹列车。
阮沛中同情地摇摇头。
乐悦不由自主伸手去摸自己的面孔。他听得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声音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芝加哥当然是个沉闷的地方,又见不着那个人,真要命,只好一天到晚失魂落魄心心念念想着,那个人过得可好,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如果他不肯相见,后面的日子靠什么支撑下去。”
乐悦深感震荡。他冷眼旁观,把他看得一清二楚。这段独白再贴切不过。
“我说得太多?”阮沛中凝视他。
乐悦非常平静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你可以幽默到这种程度。阮沛中先生。”
他不愿面对真相,因为太危险了。
阮沛中不再说下去。之后的时间他都没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临近傍晚,阮沛中开车把他送到目的地。聚会的别墅是堡垒式的,隐蔽在山水间。下了车,走了一段长路,才从伪装的平静中走出来,头发不断吸收阳光的剩余热量,他头昏目眩,许多种情绪在心中此起彼落,互相消长。最后变作一颗动不动就会引爆的手榴弹。
别墅门口雕着两个奇大的裸体像。乐悦仰脸看着它们。门口的佣人见到他,纷纷交头接耳,待他走近,即时肃静。乐悦不加理会。他被带入宴会厅。里头另有一名钢琴家和一位大提琴手。
他的眼睛迅速被一块黑布蒙住。需这样谦卑,还做得非常自在,本来紧绷的精神不慎松懈,他一下笑出了声。
35(下)
他对这些枯索的众生相完全不感兴趣,他们各人有着各人的固定姿态,年轻貌美的女人的微笑,那种刻意研求的妩媚与勃拉姆斯同是印板式样,男人比女人更无聊,一帮刚强的人物被欲魔侵蚀,巧立名目于温柔乡中大刀阔斧。而他们共同的目标便是驯服新升的天才,把他们压低,剪削,擦脂抹粉,直至配合他们日趋萎靡的趣味。
他万万不能全遂他们心愿,夫唱妇随,有什么意思。
真好,侥幸蒙住了双眼。
表演是即兴的。钢琴先给出一段主题动机,任由结构。乐悦逗乐式的开始在等音上走钢丝,旋律畸形,任性,像一种生理疾患造成的幻觉,不是声音的幻觉,而是表情姿势的幻觉,充满神话恐怖的场面,灰暗,可厌,寒冷。他明目张胆玩弄那些老朽的耳朵,简直使他们成了地道的傻瓜,被困于阴郁僧侣的香烟缭绕中。
这样斗胆,始料未及。钢琴和大提琴无法不软弱,手足无措地哑了声。
乐悦不甘罢休,多少委屈,岂是几段讽刺暗喻可以讨回公道。他今日动辄焦心,强逞着傲气,像患着神经过敏症的孩童,没有信仰作依傍,孤独到极点。心里头的那个窟窿越挖越深,骚然蠢动,他拼命抵制着不去看,却偏偏不由自主地凑上去,逃都逃不掉。
忽然之间,另有一种琴音挨近他,迈着轻捷的足,玩笑,火焰,妩媚,与他的病态结合得如此天衣无缝。壮阔天地间,彼此意念相通相融。
他捏紧弓子,既彷徨又吃惊,一颗心几乎自胸中跃出。
虽看不见,但是感觉得到,他的老师站到了他身边。
左手突袭的痛,钢丝琴弦在拨弦的食指上刻出一道伤口,鲜血淋漓,血液汩汩流入掌心。铁证如山,他逃都逃不掉。自幼时起,他不爱任何人,也没有人爱他,他没有练习爱的机会。可是现在,他是在爱的,爱了很久很久,久到时间无法清算。这个时候竟明白了,可惜此一刻他看他不见,前景茫茫,相思如扣。
“老师。”他低声问,“你怎么会来。”
“今夜的余兴节目怎能少掉一个角色,他当然非来不可。” 这把声音凭空出现,听来一阵不祥。
乐悦警惕。心底像抽起了一个诡异的丝头,他大力扯下眼前的阻隔,企图剥茧。一圈灯光射在他脚下,打着转,感觉旋晕。
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不过短短几分钟,整座房子静得似沓无一人,房子里时髦的,颠狂的,美丽的芸芸众生都不见了。不会是聊斋故事吧,妖魔鬼怪入人间玩闹一场,看准时间速速消失。
“乐悦,我带了个旧朋友来探望你。”
他迟疑着看向说话者。
他母亲正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是在可怜他同情他,带点惋惜,带点嘲笑。他没看错,她脸上就有这些表情。
“你不跟老朋友打个招呼?”她说。
乐悦把视线转向他母亲身旁。是莱尔。他不禁松口气,微笑起来。
莱尔剃了个婴儿般的短发,毛茸茸贴着头皮,面孔看上去更加幼小。
“莱尔。”他叫他。
莱尔并没回应,眼睛不知看何处,眸子里一股死气。
乐悦一步一步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那手心是没有温度的,冷得彻骨。
“莱尔。”乐悦摇撼他的手臂。
他仍旧呆呆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
没多久之前,他还是那样鲜活,那样无知,那样开心。
乐悦缓缓站起身,看着他母亲,“他认不出我。”
苏解语微微仰起头看住他,“他任何人都不认得,凭什么认得你。” 说完抑制不住欢喜,笑起来,像得到了最珍贵的礼物。
乐悦掩住嘴巴,脑子一片混沌,身体簌簌地抖。他整个人越来越迷失,忖忖度度。只怕他们也都是妖魔鬼怪,否则,何以被放置到这样一个荒唐,明昧不定的世界里。
36(上)
有只手搭在他肩膀上。乐悦一惊转头。林以诺站到他的面前,握住他的左手,反过来,摸出手帕,紧紧把他手指的伤口缠裹住。用的力气好重,但痛苦减轻。乐悦看着他。久久看着。在他瞳孔中,他可以照得见自己的影像。仿佛投影机被同一面幻灯片卡住,影像挥之不去。
苏解语还在笑,“林老师,你比我想像中残忍得多。这个孩子被你所害,你怎么能若无其事当一切没发生过。”
“警方既然判我无罪,我就不算真正元凶。”林以诺看都不看她。
她的笑意来不及收敛,滞留在面孔上。作为捕猎者,情趣正是捕捉的一刹那,一旦失手,味道尽失。一生做不到半件大事,不想此刻也坏了。她恼羞成怒。“你这种人,专门陷害学生,我诅咒你的铁石心肠。”
乐悦听到这一新奇说法从他母亲嘴里讲出,刹那忘记现状,仰面笑起来。一般他以为他母亲才钟爱陷害他人,而且铁石心肠。笑声甚为狰狞,简直快与母亲同样走火入魔。真的走火入魔倒也罢了,然而稍欠火候,结果好似夹在两个世界当中,两头不到岸,两头都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