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悦笑笑地想缩回手,“是自己不小心摔的。”
“不要对我撒谎。”
“老师。”
林以诺动了气,“不说实话就马上滚。”
乐悦定定地站着,不出声,几乎僵死在原地。
林以诺放缓语气,“谁打伤你的,告诉我。”
乐悦低头不响。
“那好吧,我不逼你,你不再是我的学生,以后不要再来了。”他放开手。
“老师。”乐悦拽住他的右手腕,细瘦的手臂劲道十足,伤处猛地扯痛。
他任由他拽住不放。“看着我说话。”
“是跟孤儿院的朋友一起玩的时候弄伤的,他们不是故意的。”乐悦的声音轻不可闻。“是我练琴的声音太难听了,所以他们,他们。”乐悦眨眨眼,笑,“老师,您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坚持每天练琴的。”挣扎出来的笑意,叫人心酸。
林以诺看着他,“你觉得自己说的话很好笑吗。”
“不,不是。”乐悦怔怔地。
“那你为什么勉强自己笑。乐悦,觉得难过就哭出来,没关系。”
“乐悦。”
乐悦整个身体扎进他怀里,手臂圈紧他的腰,一声不吭地维持这个姿势,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
“这样的事应该不只一次吧,你去街头拉琴也是为这个原因,对吗。”
林以诺按住他的头,“乐悦,想不想跟老师一起住。”
乐悦扬起脸,不说话,大力地点头。
6
领走一个大龄的孤儿极其快捷妥当,尤其是一个不具备正宗法兰西血统的混血孩子。这倒也好,免去思虑过度,夜长梦多。其实是这样轻率的善举,自己亦是了然一身,现在无端拖牢一个孩子,只怕累人累己,一起溺毙。
他不留情地将乐悦欲搬入房间的破旧行装统统交给垃圾处理车,只除却一张照片。然后花很多时间重新布置房间的格局,里间留给乐悦作息,床,衣橱,书桌,谱架,附带顺手买回来的两盆绿色植物,热热闹闹挤成堆,重叠出类似家的味道。那张照片里的女子是乐悦的母亲,照片很旧,泛着黄,林以诺用银质相架框起来,配合得刚刚好。照片端端正正摆在乐悦的床头。
这幢房子就此多一个人来分担所有。一分担就是两年。平淡歇憩的两年,林以诺这个曾经繁华一时的名字彻底淡出相忘于江湖,另有后起新人渺渺喧嚣造势。真快,离席不久便有他人代坐,永远席无虚设。
两年中间,生涯清苦难免,在VISION每日的5小时工作所得必须解决全部日常所需,并不保险。庆幸在VISION从未有人追究林以诺的底细,他最怕人殷殷垂询,令他不得不解答疑难。大家默契于夜间逢场作戏,自午夜场散去后便各归各位办生活中正经事。
乐悦迅速地成熟长进,英俊坦然的面孔全不见两年前的惊怯惶恐,小提琴的技术也不断向前突进,他是最称职的学生,无需林以诺督促苛求,从早到晚为技巧上的表现刻苦用功,日日不间断,如难以抑制地持续高烧般的狂热。放下琴的时间抓紧做家务,他亦是尽责的家政助理,生活上一切均由他应酬照顾,除去师生关系,林以诺更像不经世事的孩童。
林以诺尖锐的脾性已经敛去许多,偶尔的粗暴只在上课时才有发作,不论他怎样动怒,乐悦都赖皮地嘻笑着领受,林以诺奈何不了。第二天,两个人又从头开始,十分自觉。教乐悦这样的学生多数时候都很轻松适意,乐悦天生的悟性不容小觑,进度常常如行云流水。但是林以诺很清楚,乐悦成不了最好,他的演奏貌似纵情,非常真挚却无根无底,听进耳朵里如走走过场,什么都记不住,至多算是一个美艳浮夸的圈套,远没有打动人心的天分。不过不要紧,对于一个没有野心的爱好者,乐悦已经算相当高明了。
晚上照例去VISION谋生。夏夜的好天气,温度不高不低,清爽的风懒洋洋地说不出的舒服,但是林以诺一直感觉不妥,心里一阵强过一阵的闷痛,渐渐造成呼吸困难,他放慢步行的速度,收效甚微。
走进VISION,很多熟客朝他挥手打招呼,气氛一如既往的好。Watteau不声不响地走过来,递给他一张当天的报纸。他抬眼看了看那张无表情的脸,接过报纸,低头借着吧台明朗的灯光阅读上面的内容。他看
到的是他最尊敬的人的姓氏,登在非常显赫的位置。
巴黎音乐学院最负盛名的小提琴教授于私人寓所突发脑溢血,目前陷入深度昏迷。
这些字眼像钉子敲进眼里,痛得他全身发怵,一刹那除了自己的脉搏,什么也听不见。他转身踉跄地走到门口,推开门,突然开始疯跑。
他希望见老师最后一面。赶去医院,包围老师的仪器全部停止运作。他看到老师的身子平躺在病床上,仍然半瞌着眼,仍然嘴角向上弯,似入一块清净地做着无名美梦。没有丝毫痛苦,没有片言只字。像这样豁达的人,对人对事已无要求。
四周都是致哀者,他不得放肆。
身后事在早先就做出了安排,有遗物是指明留给他的,很意外,是一套典藏的帕格尼尼24首随想曲和6首帕格尼尼小提琴协奏曲的乐谱。
他拿着用硬壳纸小心包裹的乐谱,喉咙像是被沙石堵塞住了,哽咽得发不出声。
“不要让帕格尼尼谋杀你吗。老师,我还是没懂呢。”真正讽刺,他还是拉不了帕格尼尼,他的右手仍被恶咒控制着。
或许,有人可以。
7
这一夜特别长。林以诺到凌晨才回去。房间里灯光透亮,乐悦坐在餐桌前等他。晚餐还冒着热气,也不知道来来回回热了多少遍。
见他回来,乐悦腾地站起来,“老师,你去哪里了。”
林以诺倦得眼睛都睁不开,敷衍地看看他,“别管那么多。很晚了,快去睡。”
乐悦闭紧嘴巴不敢再问,却坚持跟在他身后团团转。林以诺无奈拉他站定,“我没事,你先去睡吧。”说完拿起睡衣进了浴室,用浴室门隔开乐悦盯着他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他打开水笼头,将水流调至最大,胸口像有一只手在拉扯,劲道十足,需要强迫自己才熬得过去。他不该太难过的,毕竟能圆满无憾的寿终正寝是何其幸运。他在巨大的水声掩盖下哭了个痛快,哭完了,用力冲洗掉一切痕迹,等走出浴室,神态已不露端倪。乐悦还守在浴室门口,见他出来突然老气横秋地伸手揽住他,把头搁在他肩膀上,手掌轻轻拍打他的背脊。
林以诺为之一震,放松下来。这孩子,什么时候连他安慰人的惟一招数也学去了。真的长大了呢,都快同他一般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