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王平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他梦见有人把他摁在板凳上拿戒尺狠命的抽他屁股,他一面哭,一面喊道:“夫战,勇气也。一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彼竭我盈……”
他偷偷跑进厨房翻出不知被谁藏起来的桂花糖,抓着就要往嘴里放。有人跟着走进来,握住他的手,笑道:“少吃点,当心坏了牙……”
他和一群差不多年纪的小孩一起关在一个破院子里,他独自坐在角落里不说话。有人笑着跑过来,拽着他的手道:“我叫王平,你叫什么名字呀!怎么不和我们一起玩……”
突然一阵大风刮过,这些人都不见了。他想喊他们回来,一张口,却吃了满嘴的沙子。这时一个人骑马朝他奔过来,他开心的朝着那人挥手,却发现那人穿的竟是件皮袍子,手里不知何时还多了一把弯刀。他惊恐的想转身逃开,却忽然觉得当胸一凉……
王平醒了。他使劲闭了几次眼睛,再睁开,发现自己还是躺在一顶帐篷里。这个发现让他既惊喜又不安。自己还活着,却好像是被俘虏了。
王平低头发现自己盖着厚厚的羊毛毯子,躺在一张矮榻上,身上的伤口都已经被包扎好了。
他那晚摔下马后发生了什么?谁救了他,给他包扎了伤口?自己在这里,那世子呢?他逃了么?援军来了么?
他脑子里一时间冒出了很多问题,却又不知道该去问谁。帐篷里除了他以外,一个人都没有。王平挣扎着坐起来,伸手想要去够旁边矮桌上的茶壶,却不小心扯动了胸前的伤口,一时疼的他丝丝抽气。
这时,有人掀开帐子走了进来,正是世子。
此时的世子脱去了铠甲,只着深色的戎服。他面色很是疲惫,见王平醒了过来,眼神里又充满了戒备。
王平见世子进来,虽行动不便,但仍忍痛挣扎着侧过身拜见世子。他想问世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却发现自己因长时间未进水米,粗嘎的嗓子怎么也发不出平日里那尖细的声音。
世子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体贴道:“别勉强自己,我觉得你这两日说梦话时的那个声音更好听一些。”说毕,便迤迤然走到床榻一旁的软垫上盘腿坐下,笑盈盈地看着他。
王平蓦地变了脸色。
世子虽是笑着,眼睛却比冰还冷,“不知阁下是何方高人,多年忍辱负重潜伏在我嵘王府欲意何为?”
王平狠命的咳嗽了两声,还想再负隅顽抗,却见世子的眼神如刮骨钢刀一般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然后若有所指道:“阁下作战真是英勇,全身上下都快伤了个遍。阢真大夫为你诊治的时候,本世子就在旁边看着,啧啧,真是惨不忍睹啊!”
王平彻底放弃了将一切糊弄过去的念头,他整个人破罐子破摔一般松弛了下来。他顾不上回答世子的问题,只是伸手抄起旁边茶壶,对着壶嘴猛灌起来。茶壶里装的不是茶,这种地方当然不会有茶。甚至也不是他以为的水,而是羊n_ai。王平被这膻气呛得差点将嘴里的n_ai喷出去。可是不行,他拼命把羊n_ai咽了下去,因为他实在是太渴了!
等到他将这壶n_ai一滴不剩全都喝光,才觉得整个人如久旱逢甘霖般活了过来。
王平清了清嗓子,看着世子的眼睛道:“我确实不是王平。”见世子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他接着道:“在下林居安,本是迁沅省鹭江府人士,林正道正是家父。”
这是王平,不,林居安第一次光明正大的用自己真声说话。不再是矫揉造作出来的尖细刺耳,而是少年人应当有的英朗,似乎还多了一点超脱其年岁以外的隐忍。“在下多年来在嵘王府隐姓埋名,不过是想苟活而已,从不敢有所图谋,还望世子明鉴。”
世子却一改刚刚的淡定之色,惊诧道:“你说的林正道可是当年的大儒,鹭西书院的山长林正道?”
林居安点头道:“正是。”
林正道这个名字在整个大显境内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尽管他在九年前就因为窝藏反贼被处斩,可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广大士子仍然将他奉为先生,研习他的文章,朝廷里很多官员也都曾是鹭西书院的学生。
世子的震惊只维持了一会儿,便立时被他收了起来,仿佛这样的表情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他脸上一般。他道:“既然林正道以谋逆论处,你又如何来嵘王府,装了八年的太监呢?”
此事说来话就长了,好在他们被关在这里,有的是时间。
大阢末年,先帝和赵南尚先后起义。二人一个在江北,一个在江南,各领着一支队伍共同将阢真人赶到了漠北。而后两方势力又你争我夺了两年,最终赵南尚兵败,投江自尽,而圣祖高皇帝称帝,建立了大显。
“世人并不知道赵南尚曾对家父有恩,他投江之前曾托人将幼子交于家父抚养。家父怕突然出现的婴儿过于引人耳目,便将这个孩子寄养到了乡下的一户农家。那户人家对他很好,还给他起了个很接地气的名字,叫二牛。二牛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就这么傻呵呵的生活了二十多年。直到顺安二十四年,不知何人走漏了消息,二牛哥和整个林家全部被处死了。他短短一辈子只知道种地,从没离开过乡下,唯一跟谋反沾点边的就是他有个叫赵南尚的爹。而这还是他临死前才知道的。
事发当年我才十岁。依据大显律法,因谋反或叛乱而获罪的死刑犯,若其子未满十二岁,则免于斩刑,处以宫刑。随后我便被送到了南都的净身院,和一群与我年纪差不多的孩子们关在了一块。这些人中,有和我一样是戴罪之身的,剩下的则是被家人主动送来的。王平就是这其中之一。当时他才八岁,但他来到净身院的时候比谁都开心,因为他娘对他说过,只要在这呆上一阵儿就能去皇宫里伺候皇帝和娘娘了,那里有吃不完的饭,享不尽的福。他天天盼望着能快点出去,却也真的是最早出去的。
净身是分批进行的,王平属于第一批,而我则排在了后面。一批人被送进去,很快又被抬了出来,放到一间厢房里将养。有的人养好了,被安排了去处;有的人没养好,就被Cao席裹了,扔到了乱葬岗。王平没有养好,他净身的第三日就死了。这时有人安排我顶替了王平,从而逃脱了宫刑,后来因缘巧合分到了嵘王府当差。我不知道那人是谁,但我真的很感激他。若没有他,我可能也跟王平一样,骨头都烂没了吧。”
世子听完后许久没有说话,林居安也没有再继续,帐篷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所以你读过书,大概也会骑马。你那日坠马落地的动作相当娴熟,若是一个新手定是反应不过来的。”过了一会儿世子才又说道,不知为何表情有点羞恼。
“我很小的时候就被父亲逼着将四书五经读了个遍,不过当时年纪太小,只知道囫囵吞枣,不求甚解。有时间就偷偷溜出去骑马玩,经常被摔。有时候刚摔完了,还得被父亲拎着领子拽回家按在板凳上抽一顿……”林居安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他嘴里含着笑,眼睛盯着禁闭的帐子,眼神却似乎又透过帐子飘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世子轻咳两声,打断了林居安的思绪,“若是没有这次中伏,你就打算在嵘王府装一辈子太监了?”
林居安道:“若我没有被提拔去伺候世子,大概也就是这样了。”他顿了顿,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但自从跟了世子后,我就知道机会来了。”
“这么说,我还真是你的大恩人呢!”世子讽刺的笑道。
“无论世子相信与否,我都是感谢世子的。没有世子命人教我骑s_h_è 的功夫,我现在早就死在阢真人的屠刀下了。”
世子“哼”了一声,顺着刚才的话题道:“那晚你一定要跟来,就是想逃跑吧。”
林居安道:“没错。我原本是打算在合围阢真人的时候找个机会逃走,谁知偏偏遇上了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