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松了手,先露了个友好的笑。
本仙君实属无心造孽。
一个笑未露完,便叫一股力扯了去。我吃惊地看着扶霖,他视若无睹地拉过我的衣领,如我方才那般,分毫未犹豫地凑了上来。
耳边闻得响亮的抽泣声,继而“噔噔噔”的脚步声,渐渐不可闻,末了又恢复了沉寂。
又为他占了上风。我从方才的见闻中回过神来时,已然躲闪不及,失了先机,只能任由他再侵夺一遭。
真个是嫌命长了,我微微仰了头,还模模糊糊地闪过这个念头。可见本仙君确然非是一般的理智。
“如此,司簿觉着可算是还了我占的便宜么?”扶霖松开胳膊,笑得狐狸给j-i拜年一般,还甚为动作轻柔地为我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领。
“若是方才来的是铃央,不知荒雷劈时是我挨得多,还是殿下挨得多,”我伸手拽一把脑袋后头的头发,诚心诚意道。
扶霖旋身坐到一旁,拿桌上茶杯喝了口水,慢悠悠道:“我身为父帝的儿子,明知故犯惘视法度,若是劈成飞灰,五六道便够了。司簿兢兢业业,懵懂不知,或者去归墟里头待上几百年,又或者打进人间去贬做凡人了事。若是运气真个不好,也只得落得与我一般下场了。”
他略停了一停,又道:“或许我到时只说自己无辜,是叫司簿引诱了。你说,父帝会不会信?”
“你也知晓,是活不成的事,”我懒于同他计较,只嘲讽道。
他随手将杯子搁回桌面上,转头有些好奇道:“如何不知晓。搁在从前或许还要想一想,但如今我与司簿一干二净,毫无牵连,何来担忧活不活得成之事。难道只凭些做不得真的所见,便能说我与司簿生了私情么?”
一口气卡在嗓子里,我本是想骂他一遭,但一时说不出什么,还险些被那口气呛出咳嗽。默了一瞬,确然也不知我便是骂他,又该骂些什么。
“确然是个好法子,华颜还不知寻得她母亲没有,眼下怕是又要不知去往何处了,”我应声道。
“我未有那等功夫,专程来想个法子叫她看见。她自己看见甚么,是她的事情,”扶霖神色不变,转头看床上依旧一无所知的长辞,眸若寒星,“再者,你瞧不出来么。华颜在此处,算不上什么好事情。她只会连累长辞处境更糟,却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好益,更莫提报答。”
我无言良久,抬头看着他道:“她无处可去了么,娘也找不着,孤零零的。你何须这般……”
“这般冷血,”扶霖笑了一声,看着我声音懒散道,“我好似未欠她什么,长辞更是还救了她一命,但这些是本就该如此的么。苦楚生灵何其多,又是如何能拎着一个善心叫旁人背包袱呢。况且,我又未撵她走。”
他其实未说错,然我此时不大能听得进他说什么。
像极了心头有万般烦忧事,又像极了空空落落无一事。
我叹了口气,道:“可眼下她走了。二殿下又不知何时方醒,瞧着当是无x_ing命之忧,只是醒不过来。”
扶霖站起身,瞥过去一眼:“再过两日,若还未醒来,便随便想个什么法子叫他醒。自个儿躲,倒是给旁人添麻烦。”
听听你那好哥哥是说了些什么出来,我一手撑着额头,瞧着长辞,心神俱疲。
伤口已经不妨事了,也许他只是下意识不愿意醒过来。清醒着总是不如沉睡好受的。
扶霖转过身,眼瞧着是要走了。
我瞧着他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恍惚,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声:“……诶,”
他扭过头来,眉毛挑了一挑:“怎么?”
“……”我本不是有话可说,但又觉着须要寻些什么话来说。这般大眼瞪小眼一会儿,我云淡风清道:“突而想起,二殿下曾说再过两百年,他便可离了冥界的。可是作真么?”
他嘴角弯了弯,眼神浮了些,道:“也许罢。”
说罢回头离开了。
我在长辞那里守了他一夜,隔日又回思齐宫里去。许是实打实地困,此次倒是能睡着了,躺在床上一眼摸进黑暗里,连胡梦也未有一个。
又隔了一天半日,我顺去召旻宫时,长辞已然醒了。不知是叫扶霖强行弄醒的,还是自个儿醒的。
他站在院子里,对着那棵光杆竹子发愣。
跟大病了一遭似的,瞧着清减了不少,衣衫跟着风轻轻地拂动。他转过头来看我,眉目清冷,袖袂飘垂,像凡间画像里那些乘风而去的神仙。
然他本就是个神仙。
“可是醒了,”瞧见他醒了,我心中也轻松了一些,虽则多半不是他自个儿醒的。
“这几日,辛劳司簿了,”他脸色还有些发白,嘴唇倒是有了血色,又对我淡笑道。
我又忙说无妨,也站在那棵竹竿旁边,仰了头看。孤单单的一干竹子,上头伸出四五枝叶子,青翠婆娑,随着风轻摇着,飒飒的声响只稀稀零零,不如那般磅礴。
“华颜说是得了她娘亲的消息,出去了,”我转头与他道,只未提实则是回来又跑了。
长辞点了点头:“我也未帮上她,只能希望她此次找到罢。”
她怕是不能找到她娘亲了,不然怎会那副狼狈模样回来,我心中暗自唏嘘。但她这么一跑,又不知去往何处了,更不知还会不会回来。
“殿下心地良善,”我作不经意地道,“往前大殿下还开玩笑说起,华颜姑娘再待得长久一些,倒是可与殿下结一桩亲事出来。”
“可她又能去哪里呢,”长辞仍看着那杆竹子,语气平平。
……与聪明的说话果真省事。
我索x_ing忖度一下,也不再遮掩,道:“华颜终究是个姑娘,且还不是冥界的。若是哪一日,……难免往后有心者说些什么,殿下也无从辩解。”
“谢司簿好意提醒了,”长辞又笑道,“我也只能给她个栖身的地方罢了。倒是莫叫她为我连累了才是。”
我说一说也无甚作用,换做谁也不能真个再将华颜撵出去。可见明白是一回事,能做出变动又是一回事。
后头过了许久,我间或去瞧一瞧长辞,却没再如何见过扶霖。
找冥帝禀公事时未见过,在冥界幽都里头瞎溜达时未见过,去长辞的召旻宫里也未见过。自然,呆在本仙君自个儿屋子里更未见过。
“大殿下好像很久没有来过了,”一日,本仙君门口那不成器的小仙童颇为认真地与我道。
我靠着门框斜眼瞧他:“是么?”
小仙童道行浅薄得很,听我如此一问,毫不解其意,来了兴头般与我道:“可不是么。我数一数,有五六七八/九十……”
我按着额头摆手制止了他:“不过十几日而已,哪里能算得很久。”
“司簿原也注意到了,大殿下近来是在忙么,”小仙童嘴皮子碎,又絮絮叨叨听得我头疼。
我离开门框,站定个端正的姿势,终于想得将这小仙童的大名叫唤一声,道:“云显啊,宴宁仙君宫里头的芄兰小仙女好看么?”
“好看,”云显小仙童把头点得笃定,又面色一变,立时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不好看,不好看。”
“不妨事,本仙君知晓的,”我和蔼地拍一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好看也没什么,哪一个仙女不好看呢。瞧一瞧也不妨事,只是莫要忘了分寸。若是哪日过了火候,动了凡心,撞出什么事情来……”
小仙童身子瑟瑟抖了一下,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接着可亲地笑眯眯道:“天上落下荒雷电闪,先斩仙根,再断神骨,再碎神魂,末了和着电光烟雾化了飞灰。魂飞魄散,形神俱灭,三界六道四海八荒再一丝无迹可循。”
“这……这般可怕,”云显声音哆哆嗦嗦的,脸色煞白,忽而扑通给我跪下了,“司簿明鉴,小仙从未对芄兰仙女有过非分之想,只……只瞧过她几眼……还……与她打过两三个招呼,再未有其他了!”
他怕是觉着我可恶得紧,我伸手拎着他胳膊又将他拎得站起来:“何时说是你了,只是与你提一提罢了。”
“司簿你,可吓死小仙了,”云显到底年纪轻得很,瘪着嘴眼吓出哭腔了。
“是本仙君的不是,”我诚恳地道,“一时想起来,顺口与你说道说道,长长见识。”
云显仍惊魂未定,又紧张道:“既是如此可怕,司簿可也小心些,莫要不小心……啊,小仙不是说司簿会动凡心,……总之,司簿也提防些就是了。”
我好笑地看着他,点了点头,撩开衣摆转身进了门。
☆、几回魂梦(五)
我转回去书房,拎着一本书站在书案前良久,到底还是撤去了那空荡的棋盘。我并不擅自己与自己下棋,在那处摆着,也太占地方了些。
也许是搁得有些久了,一时眼前空荡荡的,还觉着缺了些什么。然我清楚明白地知晓,不过是一时的不适应罢了,时日久了,便会习惯的。铭记一样物件,也无非如此,日日见得,便记住了。那样物件一时没了,便会找寻,心里念叨,但过得久一些,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万物劣根x_ing如此,养一个习惯容易得很,摒弃一个习惯也容易得很,只消静静地待得日久天长,自会忘怀。
杏花酒照例清醇甘冽,我觉着自己想明白了,但又觉着想不透彻。但再想深一些,便前所未有的无所适从,只好扔在脑后,暂且不再去想。
宴宁推开书房门进来时,我正巧瞧见书上头一句话:
“甚慕雨时,以弃伞为乐,惜冥界不常有雨。”
这句子是清庙那俊秀明晰的笔迹,书本算不得严整的记载,只能算得他自个儿的平常所感。说他喜好落雨时,还颇为有意趣地喜好在雨中丢弃了伞。可惜冥界不常有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