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洵欣喜,直接拉着穆九进了自己住的院子。
“主公不是说要去我那里下棋?”穆九问。
“是啊,只是你还不知道吧?从我这里也可以过去。”陵洵说着将穆九拉到两间庭院相连的侧门,从这里进入穆九住处。“对了,以后私下里相处,怀风可否不要叫我主公?我听着别扭,也觉得生分。”
穆九沉吟,“那该如何称呼?”
“不如叫我无歌?”
“此名乃主公在绣坊中用的花名,我既然拜于主公座下,直呼恐有不敬之嫌。”
当年神秘少年将陵洵从荆州救出,为他改姓风,却没有取名字,这“无歌”二字还是绣楼老板娘给他起的花名。九州绣坊中的绣娘都有自己的花名,并且所制绣品以其花名命名,因此花名也叫绣名。陵洵因为在刺绣上天赋异禀,“无歌绣”一度风靡,因此即便后来他男子身份揭穿,这名字也没有改。
与陵洵相识的人,如袁熙等人,都会以“无歌”相称以示亲近,陵洵也习惯了,再者,他本来就有自己的真实身份,这虚假的外皮姓甚名谁,对他来说并不重要。然而陵洵不在乎归不在乎,却从未有人像穆九这般,考虑如此周全,到底让他心生暖意。
“不如怀风称呼我的字吧。”
“不知主公表字为何?”
“少期。”
穆九默默在口中念了一遍,点头道:“少年可期。好字。”
陵洵微微失神,这是当年他恩公临别前送给他的字,也是这样做解,告诉他少年可期,不可自弃。他也是每次遇到过不去的坎时,想起这句话,才能咬牙挺过来,一步一步经营起自己的绣庄生意,不敢蹉跎年华。
“倒是怀风,若是没记错,怀风应是一种草名,不知道怀风为何要以此为字?可有深意?”
“并无深意。”穆九似是回忆起什么,唇角无意识上扬,“只是当年应该取字时,家中刚好来了一个小儿,指着盆中的苜蓿草咿呀学语,父亲便以苜蓿草之别称为我做字。”
陵洵没想到穆九的表字竟然还有这样的故事,不免对那捣乱的小孩心生怨念。以穆九之才,理应配上一个更为风雅多智的字号,将来流芳百世,却被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屁孩给搅合了。
“那孩子也真会赶时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令尊给你取字时来。”
穆九唇边笑意愈深,叹道:“是啊,是很会赶时候。”
陵洵在穆九房中落座,也不拿自己当客,亲力亲为准备好茶水点心,又摆好棋盘,等穆九坐到对面。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让那小凡子主事修筑阁楼,再说了,那么高的山峰,要建一座与其等高的塔楼,哪是那么容易?一个半大小子当真能胜任?”
今天要讲一个棋局,穆九一边往棋盘上布子一边道:“主公日后便知。”
“嗯?还叫我主公?”陵洵不满。
穆九:“少期。”
陵洵这才心满意足,撑着下巴趴在对面看穆九摆棋,看着看着忽然说:“总觉得怀风做什么事都像是布棋局,我只能看到这些棋子,却看不懂这背后的目的,总要等到棋局发挥作用时才明白,可是等到那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穆九落子的手微顿。
第55章
然而还不等穆九说话,陵洵便转移了话题,仿佛方才只是随口之言,并无他意。
“话又说回来了,清平山中的这些阵法师,今日恐怕都生出了去意,不知道怀风是如何看的?”
穆九终于将手中棋子落下,却没有对陵洵的推测感到意外,“这些人本是为利而来,自然也要为利而去。当初局势不明,他们个个身负重伤,又无处避身,到清平山落脚只是权宜之计,如今九州各路诸侯豪强对阵法师奉若上宾,他们也就失去了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人心已变,就算将人强留下来,也没有益处。”
“我倒不是想要强留他们,只是有些担心。”
“哦?主……少期担心什么?”
陵洵推开棋盘,神色凝重起来,“这些阵法师仗着掌握阵术,即便在清平山这样小的地方,也能兴风作浪,做出欺压普通人的事,倘若有朝一日效命于一方大员,手握权柄,岂不是更要呼风唤雨,搅得苍生不宁?”
“所以主公觉得,阵法师天生便是祸水?”
陵洵无奈地笑,“再怎么说,你我二人也是阵法师,胳膊肘总不能向外拐,我怎能以祸水自比?只是觉得,平常人畏惧阵法师,倒也不难理解。”
穆九却摇头,“不敢苟同。”
陵洵微微诧异,他还从未见过穆九说话如此直接,竟然连一点回旋都不留。
“怎么,怀风不同意我的话?”
“是。”
陵洵见穆九神色严肃,似有话要说,便正襟危坐,道:“愿闻其详。”
穆九却问陵洵一个问题:“利刃在手,是杀人还是救人?”
陵洵想了想,回答:“在于执刀之人。”
“不错,阵法师与常人相比,只是善于利用五行之气,以阵术行奇诡之事,好比利刃。利刃行凶,错不在利刃,却在执刃之人。”
“哦?那你所说的执刃之人,指的是谁?帝王?将相?”
穆九摇头,“非也。执刃之人,乃天下之民。”
陵洵听得越发糊涂。阵法师倚仗阵术而独步天下,可是阵术并非人人可掌握,普通人在阵法师面前,卑微渺小如蝼蚁,又怎么会反过来成为掌控阵法师的人?
“恕我愚钝,还请怀风为我解惑。”
“天下之民以何种态度对待利刃,决定利刃是救人还是杀人。敢问少期,如今天下之人对待阵法师态度如何?”
陵洵道:“畏惧,更有甚者,仇恨妒忌。”
“那少期以为,这是因何导致?”
陵洵略微思索,道:“阵法师因阵术而无可不为,普通人性命掌于他人之手,必然心生恐惧不满,此乃人之常情。”
穆九反问:“刀可杀人,铸刀匠人家中藏有宝刀无数,为何人们不会对他心生恐惧不满?”
“自然是因为有律法约束。刀匠若是要杀人,必当以命偿命,故而不敢。”
“那么为何阵法师不惧律法?”
“因为他们身负阵术?”陵洵回答得不确定,直觉这肯定不是穆九想要的答案。
穆九道:“人们不畏惧带刀之人,并非因为律法,而是因为天底下有太多人身负宝刀。你若以刀杀我,我便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两方相斗,不是你死便是我忘,久而久之,人们发现得不偿失,达成共识,不可擅自以刀伤人,违者要接受惩罚。此乃律法之始。而阵法师之所以不惧律法,是因为他们所掌控的阵术,放眼天下,所知者甚少。利器只在少数人手中,这些人彼此结为同盟,自然有恃无恐。”
陵洵听得若有所思,一直在琢磨穆九话中深意,到这里终于茅塞顿开,恍然道:“所以人们畏惧阵法师的真正原因,并非因为阵法师多,而是因为阵法师太少了。少而专权,寡而维稳。”
穆九微笑,显然对陵洵的开窍十分满意,“正是如此。”
“经你这么一说,若是想要这天底下的阵法师不再为非作歹,岂不是要阵法师越多越好?可是阵法师就算再多,还是会有普通人存在。弱者于强者世上穿行,无异于老鼠住进猫窝,羊羔暴露于狼群,到时候他们的下场恐怕远比如今悲惨。”
穆九没有立刻回答陵洵的疑问,反而话题一转,问他:“听闻少期的锦绣楼里有种布料,穿上以后冬暖夏凉,不知是否因为在制作时融入了阵术?”
陵洵一愣,以阵术入织锦,这方法还是当年他恩公传授给他的,因为这种技法极为少见,就算是阵法师也很少见识,这么多年也没有被人拆穿,不过以穆九的阵术水平,在阵法之道,恐怕与他恩公不相上下,只要穆九有心留意,他在布料上动的那点手脚,肯定是瞒不过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