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兔崽子们,真是没有出息!这么点东西就看傻了?”黑疤脸好像忘了自己当初见到这些东西时那下巴坠地的窘态,一路标榜着“疤爷我很淡定,疤爷我很有见识”,对那些凑上来闻味的小山匪崽子们连踹带踢,小崽子们却是一批倒下了又站起来新的一批,前呼后拥围上来看热闹。
那些老实本分人家出来的马儿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吓得差点挣脱货车狂奔而去。
最后还是袖手坐在车辕上的阮吉眼皮子一掀,凉凉地说道:“这些马儿若是伤了一根毫毛,以后你们这些小崽子有伤筋动骨的,可别怪阮三爷我手下失了轻重。”
这年头就算得罪皇帝老子也不能得罪大夫,尤其是擅长治外伤的大夫。山匪们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瞅着那些马就和看到自家祖宗似的,一哄而散地让出通路。
原本这事算是压下了,钱财虽好,到底大当家朋友的家财,总不能惦记。可是没想到,当晚的接风宴上,陵洵却大手笔地一挥,说这些拉进山的财务马匹,从此为清平山所有。
钟离山险些一口酒呛死,咳嗽得肝肠寸断,虎着脸说:“风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陵洵挑眉道:“你说什么意思?这些是我姐姐的嫁妆。”
钟离山:“……”
陵洵目光扫过全场,慢悠悠喝了一杯酒,简直将装逼一技发挥到出神入化,等酒桌上众山匪全都变成了呆呆的木鸡,他才轻吐一口气,狂傲道:“我风无歌的亲姐姐嫁人,怎么能委屈了?当年错过了给她十里红妆的机会,这回可得好好找补上。”
山匪们沸腾了,心说敢情他们大当家不是娶回一个压寨夫人,而是请了一樽财神爷,从此不拜财神拜夫人。
钟离山还想推脱:“即使是嫁妆,也没有拿这么多的,锦绣楼被查封,这些好歹是你的家当……”
钟离山还想絮叨一番,诸如年轻人不能太败家太狂妄,要给自己留点压箱底的东西,哪知老太婆裹脚布的劝说才堪堪露了个头,却被无情打断。
陵洵不在意道:“无妨,这些不过是我在京中的薄产,伤不到元气,你就好好收着。”
钟离山:“……”
有道是贼不如匪,匪不如商。而面前这货是半匪半商,双管齐下。
钟离山顿时觉得特别挫败,同时忍不住手痒,特想借着酒劲抽陵洵一嘴巴,让他小子臭嘚瑟。不过想了想,若是动了陵洵,回去可能就真的要跪搓衣板了,于是只得罢休。
一场接风宴喝得人仰马翻,到最后钟离山搂着陵洵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一会儿说你姐姐是个可怜人,这辈子一定用命对她好,一会儿又说咱们哥俩忒有缘,应该拜把子亲上加亲。
黑疤脸王大见人就要干杯,阮三不知从哪里倒腾出一个小药箱,正在给桌子腿接骨,就连没怎么喝酒的吴青,也被人灌得一杯倒,神神叨叨地念着什么,竟然要爬上酒桌当堂做法,幸好被阿诚拖回来。
就在这酒酣意浓之时,天地间轰然炸响,震得整座清平山好像也跟着动了动。
众人被吓得醒了酒,钟离山正想派人去问发生了什么事,却见哨岗上来人通报——京城一带火光冲天,刚刚那一记惊雷般的巨响,就是从那边传来的。
第27章
清平山距离京城足有几百里,若是从这里也能看到火光,那火势是有多惊人?!
山匪们瞬时倾巢出动,聚在山头往京城方向望去,钟离山和陵洵走在最前面,只见东南方向燃起一片熊熊火海,映得大半天幕也跟着烧成烙铁。
钟离山皱眉:“这是怎么回事?凉州兵放火烧京城了?”
陵洵看着那片火海,眼瞳中也有火光在跳跃,“凉州兵围城只能从城外放火,这火势这么大,看上去倒像是从里面往外烧的。”
“哦?你是说京城中有内奸?可是什么样的内奸这么想不开,火烧成这样,城外又有两军对峙,他们自己也难以脱身吧?”
陵洵不答话,却忽然想到了那日午夜看到的阵法师作乱,接着他又面色微变,想到一人,担心他是否会在这火海中遭受牵累。
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突生的念头,却生生让他一晚上辗转反侧没睡着。
第二天天不亮,陵洵就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把方珏招来,让他带上几个人秘密混入京中,去打探一下穆宅的情况。
“若是找到了穆先生,无论如何也要将人护送出京。”陵洵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当然,前提是量力而行,可别救不出别人,倒把自己折进去,那可就丢人现眼了。”
方珏早就习惯他们风爷不会说人话,闷声不响挑了四五个人,趁天色未亮,神不知鬼不觉离开了清平山,向着京城赶去。
京城这场大火烧了整整三天,仍未熄灭,清平山附近一下子多了不少从京畿之地逃出来的难民。对这些难民应该采取何种态度,清平山的大当家和二当家分歧着实不小。
钟离山是想和对待以前那些流民一样,给口吃的穿的,帮助他们渡过难关,可是吴青却坚决要将他们轰走。两人争论得面红耳赤,吵得寨子里鸡犬不宁。
“大哥,那些不是普通的流民,是京城中世代居住的皇城黔首,这样冒冒失失一揽子兜住,就不怕这里面搀着哪位狗官家眷?若是放他们进来摸清寨中实力深浅,我们就等着灭顶之灾吧!”
钟离山解释道:“我又没说让他们进寨子,就让他们在田庄附近扎个脚,眼下天也冷了,好歹别饿死冻死。”
吴青呵呵冷笑,“当家的是不是忘了之前因为什么被朝廷找上麻烦?都说树大招风,现在这个节骨眼,你非但不知道收敛,还要故意惹人眼球,存心找死么?真等倒霉了,你今天救下的这些人会有谁来管我们?人有的时候不能光靠义气,要有脑子,就算你自己不怕死,也要想想山寨里这些活口,你就不怕嫂子受你连累?”
这话说得过分了,钟离山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直接掀了桌子,骂道:“他妈的反了你了!这寨子里现在谁是大当家的?这事我已经决定了,谁说什么都没用,再敢胡咧咧老子一刀砍了他!”
钟离山这嗓子喊得震天响,说完就冲出了门,恰巧碰到陵洵。
吴青似乎也觉得自己刚才失言了,忙脸色苍白地追出来,却见到跟在钟离山身后的陵洵,眼神陡然阴沉下去,冷哼一声甩袖子走了。
钟离山发了这一通火,未免心烦意乱,脚下生风直走到山顶一处小水潭边。山溪汇聚成流,一切源头,正是这一方不足方圆的小水潭。钟离山坐在水潭边洗了把脸,沉默地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陵洵其实挺不想掺和进清平山内部的事,奈何钟离山刚才已经给他使了眼神,让他跟上来,他也不能当没看见。
“风兄弟,你说我真的是妇人之心的莽夫吗?”钟离山忽然问。
陵洵挑起眼睛扫了一圈,见附近除了他们两个空无一人,这才慢悠悠走到钟离山跟前,不轻不重说了一句:“钟离大哥是有大抱负的人。”
钟离山身体一僵,又自嘲笑道:“我这种人,哪敢有什么抱负,只是觉得身在乱世,人命如草芥,能救一条是一条。”
陵洵唇角微微勾起,“大哥救的何止是人命,更是人心。”
钟离山慢慢转过头来看陵洵,与他认真对视片刻,忽然展颜而笑,“不枉你我二人当年一见如故,彼此引为知己。”
说罢他站起身,走到山崖边俯瞰隐于云海中的清平山,望向依然烈火燃烧的京城,眼中灼然有光。
“我此生沦为山匪,觉得对不起小真,让她一辈子和我藏在这山坳坳里见不得人。如今既然有人一把火烧了那皇都王廷,搞得天下大乱,我若是能在这飘摇世道上征得一方天下,也算对得起她了。”
陵洵听得心念微动,他只知道钟离山不同于一般山匪,胸有抱负,却未曾想过,他这抱负来由,竟藏着这么一段儿女柔情。然而这念头只是在心中微微一转,便又被怀疑取代,他侧头打量钟离山,不确定他这话是不是有意说给他听。
“不论以后如何,救人总归是没错的,混得个好名声,说不定以后你这山匪头子出行,也不必被人喊打喊杀。”
最终,陵洵只是半开玩笑地说了这么一句,并未许诺或是回应什么。
就在陵洵和钟离山两人于清平山主峰峰顶相谈时,方珏等人已经抵达京城外。
城中火势已减,想来已经是烧光了能烧的东西,正在渐渐自灭。半月前还防备森严的皇城,此时各处城门大开,包围在这里的凉州兵也不见了踪影。
方珏随意抓了个奔逃的皇城护卫,打听出权宦秦超已经挟持幼帝逃出京城的消息,而陈冰所率凉州兵沿途追去,势必要斩杀奸宦救出幼帝。因此现在这被一把火烧尽了繁花锦绣的皇城,反而成了没人要的弃窟。
几个人用湿帕子捂住口鼻进城。
四处是浓烟,四处是火光。
方珏发现在这面目全非的废墟中想要找到穆宅十分困难,于是只好按着记忆中的方向摸索,心中却没了盼头,觉得那穆先生要么腿脚麻利逃出了城,要么直接成了火中亡魂。
此时方珏正在苦苦寻找的穆宅,已经被大火吞没,别说人,就算是蛇鼠虫蚁,也断没有身处火海而逃出生天的可能。
然而就在这劈啪作响的烈火之中,却立着两道身影,一高一矮,在遍地余烬的庭院中看起来十分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