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两人便向那村庄行去,只是还未走到地方,远远看见村口站着一人那是个女人,身上穿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花花绿绿如破抹布般挂了一身。在这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她撑着一把做工精致的油纸伞,一动不动立在肃静的天地里,好像花园里种了一颗大萝卜,桂花糕里混进一只肉包子,怎么看怎么突兀反常。
待走得近了,陵洵讶异地发现,这女人虽然已经是半老徐娘的年纪,五官却生得甚为秀美,年轻时恐怕也是个美人胚子。
乡间落雪,正是最安静的时候,除了被积雪削弱的马蹄声,再也听不见别的。
然而那女人就好像全然未察有人靠近,一双眼直勾勾望着远方,若不是天气冷,偶尔从她口鼻处冒出几缕白气,证明是个活的,别人八成还以为这是块望夫石成了精。
陵洵看出女人神智恐怕有问题,有意拨开马头,想要从她身旁绕过去,不愿招惹。
可谁知怕什么来什么,就在这时,女人忽然活泛过来,一双黑幽幽的眼珠在眼眶子里转了一圈,蓦地定在陵洵脸上,面部肌肉一阵阵扭曲,竟是莫名其妙激动起来。
陵洵暗道不好,正想跑,女人却错身一步,挡在他马前,开口便是一声哀转久绝的哭腔:“娘娘!”
陵洵:“……”
“娘娘!奴婢对不住您!奴婢害死了小公主啊……”
女人泪流满面,越哭声音越大,死死拽着陵洵的马缰绳不让他走,弄得方珏差点忍不住要对她动手,还是陵洵好容易拦下来。
终于,这村口的响动把村里人惊了出来。
村民们忙上前拉开女人,为首的青年见陵洵一身行头颇为讲究,生怕他是什么不好惹的富贵人物,满脸歉意地解释道:“这位公子别见怪,她是我们村里的惠娘,脑子不太好,见谁都叫娘娘。这大雪天的,路不好走,若是不嫌弃,便到老乡家喝几杯热酒暖暖身吧!”
陵洵本来就讨厌被误认做女人,这回倒好,弄个疯疯癫癫的婆子出来,直接给他抬到后宫去了,于是越发笃定他和荆州这地方犯克。不过他早就将心里想一套嘴上说一套的功夫修炼到极致,因此只是大度地一笑置之,趁机提出想要借住。
“两位若是想要留宿,刚好村东头的王匠人家里宽敞,就去那里吧!”青年很是热情,主动给两人引路。
陵洵和方珏便跟着青年往村东头走,一路看过去,发现几乎家家户户院子里都晾着一些尚未干透的漆器,还有未来得及上漆的木制胎体,因为下大雪,大多数用油布罩着。
陵洵问:“你们这里是专门制漆器的村子?”
青年得意道:“是啊!公子应该不是本地人吧?我们村子产的漆器可是全荆州最好的,就连刺使府都点名要我们这的漆器呢!”
村子并不大,说话间已经走到那王匠人家。陵洵透过围在外面的木篱笆往院子里看,发现这院子里竟然空荡荡的,连一件漆器都没有,好奇地问:“怎么,这王匠人家不做漆器?”
青年神秘一笑:“这位王匠人制漆器的手艺可是一绝!不过他脾气有点古怪,从来不肯随意为人制漆器,必定要买主投他脾气才行,是以他家的漆器很少,但只要出手,便是价值连城的精品。”说完,青年拍了拍院门,冲里面喊道:“王匠头在吗?”
不多时,便有一人不紧不慢地从屋里出来,负手弓背,瘦得像根竹竿,一把花白的胡子与满头银发相得益彰。
陵洵有些意外,没想到这王匠人竟有这么大把年纪了。
院门打开,露出王匠人一张满是褶子的脸,他就跟没看见陵洵和方珏似的,板着一副不高兴的脸孔问青年:“什么事?”
青年堆起灿烂的笑:“王老爷子,大雪天,有人要留宿。”
王匠人倒也干脆,半句废话没有,“十文钱一晚,不管饭,爱住不住!”
“快别听他胡说!”这时一个银发妇人追出来,因为身材关系,乍一看竟好像旋转出一把大茶壶。只见老妇人用脚随意往那王匠人腿上一勾,便将他从门口勾开,让出通路,笑容满面地纠正道:“十文钱一晚,管饭!两位快进来吧!”
还不等陵洵开口说话,身后隐约传来拖拖拉拉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发现竟然是先前那个管他叫娘娘的疯女人,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惊得陵洵毛都炸了。
此时疯女人手中的油纸伞没了,却多了半个白馒头,正当糖块一样舔,见陵洵回头看,她便伸手,将那挂着一片亮晶晶口水的馒头递过来,对陵洵天真地笑,说:“娘娘,吃糖!”
陵洵:“……”
“呦,我们惠娘回来啦?”茶壶老妇人看见疯女人,立刻笑成一朵老春花,还特别鼓励道:“我们惠娘真是乖,都知道把糖让给哥哥吃了!”
陵洵额头青筋直跳,青年笑眯眯地解释道:“对了,忘记告诉公子,惠娘是这王匠人的养女,也是住在这里的。”
饶是陵洵涵养再好,也抵不住脸变黑锅底。
他大底觉得,这村子里的人都是不太正常的。
前有茶壶老妇人忙前忙后张罗饭食床褥,后有惠娘扯东扯西添乱搞破坏,一阵鸡飞狗跳地折腾,总算在天黑之前安顿好,打理出陵洵和方珏过夜用的屋子。而最终陵洵的满身逆鳞,也被王老夫人一手绝好厨艺撸平顺,那一肚子闷气消散了,也渐渐能和他们攀谈几句。
其实王匠人这老两口也是怪可怜的,年轻时丧子丧女,之后再无生育,就这么作伴互相守了几十年,直到大概十年前,他们在距离村子十几里的漆树林里捡到了惠娘,从此将她当做女儿养。
陵洵问:“这惠娘总是说娘娘奴婢之类的话,难不成以前是宫里人?”
此时刚吃完晚饭,惠娘正在帮忙收拾碗筷,陵洵看着她,竟在她的眉眼间看出几分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看过。
王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充满怜惜地摸了摸惠娘的头,替她将碗筷接过去,“谁知道呢,听她那口气,也许以前就是个宫女也说不定。”
陵洵又问:“方才在村口她见了我,说害死了小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王老夫人脸色微变。
一直未出声的王匠人忽然咳嗽一声,斥道;“你这女人真多话!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巴!”
王老夫人狠狠白了王匠人一眼,转身走了,倒也不再提惠娘的事。陵洵很识趣地不再多问,见王匠人正专心致志蹲在角落里,用小刀刻着一个木雕样的东西,方珏吃完饭就去门口守着了,他不想和仅剩的惠娘在这里大眼瞪小眼,便转而去看王匠人摆在小厅堂里的陈列架。
虽然王匠人家的院子里没有漆器,但是这架子上却有不少好货,陵洵到底是常年在富贵堆里混迹过的人,一眼看出这些东西都是上品漆器,不仅色泽均匀,上色漂亮,就连漆器上描画的图纹,也都是精工妙笔。这些漆器中有瓶瓶罐罐,也有一些雕饰品,不过陵洵大致浏览了一圈,最终却是被一样特殊的东西吸引。
那竟然是一张棋盘。
棋盘并非稀奇东西,只是若将它做成漆器,便是稀奇了。因为尽管大夏朝制作漆器的工艺比较先进,漆器到底还是专供贵族官员的奢侈品,而这些奢侈品,也通常以容器和饰物多见,谁能想到会将棋盘做成漆器?
“王老先生,您这棋盘可愿意出让?”陵洵问。
哪知王匠人头都不抬,吹着白胡子没好气道:“不卖!”
陵洵本也只是随口问一嘴,断没有夺人所爱的癖好,反正这棋盘巧的也只是心思,大不了以后有机会找个漆器匠人再给他做一个就是。哪知还不等他再去看别的,那惠娘却忽然凑到耳边,跟鬼吹气似的,问陵洵:“娘娘喜欢这个棋盘吗?”
陵洵吓了一跳,却忽然想到什么,回头看了眼王匠人,见他正专心致志刻东西,便心怀鬼胎地对惠娘一笑。
惠娘看着陵洵那称得上倾城倾国的笑容,竟然看呆了,眼睛又开始泛直,讷讷地叫了一声:“娘娘……”
陵洵看着惠娘的眼睛,循循善诱地压低声问:“为什么叫我娘娘?”
惠娘有点糊涂,“因为,因为你就是娘娘啊!”
“那我是哪一个娘娘?”
这个问题把惠娘那本就一团乱的脑袋搅得更乱了,她忽然有点不知所措。
陵洵看着年纪能做他母亲的绣娘,觉得这么逼迫一个疯女人有点残忍,便摆摆手道:“算啦,你不知道就不要说了。”
惠娘没能回答上陵洵的问题,似乎非常自责,急于用什么东西找补回来,但她也没什么好主意,黑眼珠转了一圈,目光落在陵洵刚才看中的棋盘上,大胆地伸手拿了下来,正要献宝给陵洵,哪知却捅了马蜂窝。
王老头鼻子堪比看家狗,察觉到异动,抬眼一瞄之下,立刻一蹦三尺高地大喊起来:“混账!快把怀风兄弟的棋盘放回去!”
惠娘被他这一声天雷吼给震傻了,抱着棋盘不敢乱动,把自己僵硬成了一樽石像。
陵洵却猛地转过头:“你说什么,这棋盘是谁的?”
尽管有孙朗提供的线索,但他也只能说出最后与穆家家主分道扬镳的地方,陵洵这一路沿途打听,大概推测穆家家主是往武陵郡方向去了,可武陵郡下辖十三个县,具体在什么地方,很难知道。陵洵正犯愁,哪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