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者抹去记忆就跟拿橡皮擦擦去白纸上的字迹一样,擦得再干净,也始终还有痕迹留下,或深或浅,如果记忆深一些,留下的痕迹也深。
当我们将白纸按一定角度置于光线下时,就能够看到上面原先的书写痕迹。或者用仪器分辨,很浅的痕迹也能够看清楚。
当我们不想看到某些字迹的时候,用橡皮擦的时候就会格外的用力,然后刻意地遗忘它们,然后真的就忘记了。
这些哑巴都知道。
他相信自己一定会记得该记得的,他着急却不急躁。当宁安问他去哪里的时候,他摇摇头;宁安邀请他同行,他默不作声同意了。他没有地方可去。
出了道封洞府,哑巴对外界的记忆还保留在地球科技高速发展,人类社会欣欣向荣的时候,他被道封掳走后,一直被囚禁在洞府内,对外界的变化无从知道。其他道童也跟他差不多,他是最后一个进入的,比他们知道的还要多一些,这些道童最晚一个也是在十年前被道封带到那里的。
离开道封洞府所在的深山,哑巴一直在这片面目全非的大地上游荡,对世界发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感到很吃惊,有时候也会顺便救一些陷入险境的人,比如说宁安那个队伍。
宁安当然不用他救,宁安只是带着那些素不相识的人离开那个城市,自身真正有危险的时候,他会酌情选择先自救。但宁安还是感谢哑巴,知道他是个哑巴后也没有多余的想法,只是觉得这个毁容的男人心地不错,能力也很卓越,末世之中,人类还是需要抱团才能够渡过这场看不到尽头的劫难。
少年死去的地方只余下一堆破烂而沾满血污的衣物,和一个满是辐s_h_è 鼠齿痕的网球拍。他的亲人或者朋友,将那个网球拍拿回来抱着,流出了一直没有流的泪水。
有人离开辐s_h_è 鼠堆的时候顺便捡了许多辐s_h_è 鼠尸体,这些恶心的小动物还是可以吃的,人肚子饿的时候,即使是毒药,也可能会把毒药吞吃掉,肠胃互相摩擦极度空虚的饥饿感,并不是人人都能够忍受的。
他们将辐s_h_è 鼠割去脑袋四肢,剥了皮摘除内脏,寻找柴禾准备烧烤着吃,携带的水很少,喝都不够的,没法煮。
哑巴一直扛着他的布包,也从来没有看见他打开过,众人进食喝水的时候也不见他从布包里拿出吃食,都以为他没有吃的,纷纷将自己少得可怜的吃食让给他一些,哑巴摇头拒绝了。他根本不用吃东西。
队伍中的人陆续道别各自离开,只是一个临时组起来的队伍,离开城市的目的已经达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分开是必然的。
一行四人,宁安,大强,哑巴,加上那个中年人,大强喊他班长,是两人刚进部队时带他们班的教官。
宁安说他们要去栖龙市,那里有他哥,他儿子也在那里。
哑巴一路上都极少和他们交流,有一天他突然跟大强借了纸笔,问宁安:【你见过我吗?】宁安有些疑惑,他怎么可能见过哑巴?如果见过,这样的人物,他肯定不可能忘记。
哑巴在纸上写写划划,片刻将一副画像给宁安看:【这个人呢?】画像有些失真,但宁安还是分辨出来了:“燕昶年!你找他?他跟我哥在一起,现在应该还在云隐村吧,很快就要到了。”
他并不清楚燕陶之间的事情,只知道两人交情很好,离开云隐村之后一直没有回去,现在还以为燕昶年一直待在云隐村。
原来我叫燕昶年。哑巴在心里默默念着,又问:【能告诉我一些他的事吗?】“燕昶年啊,他跟我哥关系很好,似乎原先是S市人,挺有钱的,人还不错……跟你一样。”宁安笑笑说,“很抱歉我在云隐村待的时间不长,就知道这些。还有几天就到云隐村,到时候你就能见到他了。”
“这个人和我哥救过我的命。”宁安说,“我哥不是我亲哥,不过假若我有亲哥,肯定比不上他。我哥对我很好的。”
【你哥叫什么名字?】哑巴又写道。
“十一,不过很多人都叫他景明。”宁安说,“你找燕昶年做什么呢?你是他的朋友还是亲人?啊,对不起,我忘记你已经失忆了。”
“景明,景明……”哑巴看着自己写在纸上的两个字出神,他感觉这个人就应该是一直想记起的那个人,可是他为什么一点也记不得跟这个人曾经发生过什么事?那些他死也不能忘、死也不该忘的事情……
到云隐村后就能够弄清楚了。
可是这张脸——哑巴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心里莫名地抽痛起来,那个人,肯定也跟宁安一样不会认得他了。
宁安说他和景明关系很好,他变成这样,暂时还是不要让景明看见的好。
元婴严重受创,修为也因此降低,再过段时间才能够恢复伤势,但是想见到景明的愿望是那么迫切,他几乎一刻也等不了。
栖龙市。
栖龙江天坑依然漠然存在着,只是注入坑中的江水已经变成涓涓细流,下游的河床长满各种野Cao灌木,偶尔有各种小动物出入其中,辐s_h_è 鼠是数目最多的,它们在河床中打洞,储存粮食,夜晚经常能够看到人们带着各种工具挖掘它们的洞窟,将它们的存粮搜刮一空,或者运气好,还能将洞主也收归囊中。
民以食为天,动物亦是以食为天。
人还没有被逼到绝境,辐s_h_è 鼠们却已经没有活路,它们有些开始攻击人类,以人类为食物来源之一。
人们应该庆幸它们很多时候都是各自为政,而不是群起而攻之。
哑巴靠近天坑,他感觉他应该来过这里,还是和景明一起来的。可是这天坑太大太深,他怎么会和景明来这里?他完全没有印象。那时候他应该没有能力进入里面才是……
宁安他们在岸上等着他。
哑巴没有多逗留,很快就离开了天坑。
越接近云隐村,他内心的兴奋和不安感都同时上升,哑巴撕了布将头脸蒙住,宁安和大强都看着他。
【别吓着孩子了。】
宁安了然,片刻笑道:“难得你心思还挺细的。不过景明和燕昶年不会看不起你,他们都不是以貌取人的人。”
哑巴点点头,略有些局促地将布包换了肩膀。
闻哥正在打坐,蓦然睁开眼睛,双眼精光湛然:“有元婴期修真者接近村子!苏解,速速告诉十一他们,小心为上!”
停到屋顶的大金展开双翅,羽翼扇动,飞上天空。
十一和陶修磊站在院子中,十一说:“似乎有大金认识的人。”
闻哥沉声说:“宁安回来了!他带着另外三个人,那元婴期修真者也在其中。这灵魂波动——有些熟悉。”
大金不断在群山上空盘旋,越来越接近村子。
“快到了!”
小妹一手抱着宁自在,另一手托着他胖乎乎的脚丫子:“宝宝你爸爸回来了!高兴吧!来,笑一个——”
宁自在趴在她肩膀上,两条小短腿在她手上蹦着,含糊地跟着说“爸爸”,笑得口水都流了下来,亮晶晶地滴落在小妹衣服上。他又长牙了,唾液分泌特别多,很喜欢咬东西,此刻就伸手去抓小妹固定头发的发簪,小妹手低了低,宁自在够不着,哼哼唧唧的。
“就在前面——竹林里那栋两层半的小楼就是,大金停在屋顶了。”宁安给哑巴指着,“有人出来了!看见了没有,最前面那个就是景明!”
哑巴呼吸一滞,近乎贪婪地看着那个男人,长相很顺眼,高矮胖瘦都和猜想的差不多,表情不太多,可是他知道,这个男人实际上没有表面上这样冷漠。要问他为什么知道,他也说不出所以然。反正他就是知道。
心脏在砰砰乱跳,那是种离乡游子回家的感觉。渴望却又有些胆怯。
哑巴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一口气憋了老长,虽然没有窒息的危险,但仿佛随着这一口气,所有的郁卒之气都吐了出来。
宁安有些惊奇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他第一次见到他,皮肤皱巴巴面目还没长开;带着他离开那个噩梦般的实验室时,才几个月大,还不足周岁;如今相隔一段时间再见,已经长成很漂亮的小孩儿,算算才一岁多,会站会跑,会笑会跳,眼睛很黑很亮,一笑露出几颗小牙,嗨,他还流哈喇子!吃手指!
这是坏习惯吧?得改!
十一从小妹手里接过宁自在放到宁安怀里:“抱抱他吧。”
宁安手足无措,别扭地托着儿子,手臂肌r_ou_有些僵硬。
当初离开实验室他第一次抱他,但那时候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回味感受,现在怀里的小孩儿柔软香嫩,个头小小的,手和脚更小,那小手和小脚,对比自己粗糙的大手,真是脆弱而令人怜惜。
或许是对陌生人有戒心,宁自在扭动身子,宁安害怕他掉下地,又怕自己用力不当伤着他,正要让小妹帮抱着,宁自在身子不动了,呲,一股尿液兜头兜脑浇到宁安头上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