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次日天明,何凛自睡梦中醒转,睁眼便见着叶卿之阖目蜷在他怀中,手中还攥着他的衣襟,被他的动作所惊,稍稍睁开些眼,迷迷瞪瞪地低声询问:“什么时候了?”
他的声音微显得有些疲倦低哑,何凛低声笑了笑,说:“还早,你可以再休息一会儿。”
叶卿之大约是累着了,竟真的重新闭上眼去,过了片刻,已有人端来热水,敲门叫叶卿之起身,叶卿之这才清醒过来,他皱着眉,似乎是在想何凛为什么会在自己的床上,待想明白了,又忍不住瞪了何凛一眼。
何凛忍笑起身去开门,此处是叶卿之的卧房,他忽而走出来,吓了小丫鬟一跳,目瞪口呆看着他,何凛却不自知,将那热水自小丫鬟手中接过,对她说道:“你先下去吧。”
丫鬟呆愣原地,眼瞅着房门在她面前关上,这才一下蹦了起来,明白自己是看着了了不得的事情——若是二当家想杀人灭口怎么办!
何凛口中哼着小曲,心情极好,鞍前马后主动伺候叶卿之起身。他将热水内的巾子拧干了,回头一望,叶卿之已下了床,披一件素白单衣,领口松松垮垮敞着,一眼便能看见他的胸口,上面落了些斑斑点点的红痕,何凛不由想起些旎旑之事,而叶卿之觉察何凛在看他,反是整了整衣服,将领子收好,摆出一副面无表情的冷淡模样。
何凛原以为叶卿之是个手无缚j-i之力的瘦弱书生,脱了衣服便只剩下几条硌人的肋骨,不想叶卿之虽算不得健壮,却也绝非是何凛所想的那般孱弱。他很瘦,身上的线条舒缓干劲,手上也有一层薄茧,带些早已愈合的旧伤口,那大约是粗使活留下的痕迹。何凛想他一人独居了近十年,家中一向无人帮衬他,无论什么活都得自己去做,夫子的工钱难以糊口,朝廷徭役又重,他家徒四壁,偶尔还需耕田犁地凑出一份口粮。
叶卿之这一路走来委实不易,若当年他母亲未曾亡故,或是老寨主将二人接到了水寨中来,那一切就不会是这般模样,何凛想这一切事情的根由均是自己的义父,若自己……不,他是绝不会丢下叶卿之的。
这些八卦韵事向来传得极快。那次酒醉后,何凛从未隐瞒自己对叶卿之的情义,寨中人大约都看出了些端倪,没有多少人觉得惊讶,也就这么接受了,而叶卿之处事越发利落干练,寨中的兄弟们也终于将他认作新寨主,何凛便渐渐放心将寨中事务交给他,心想义父的两个遗愿,至此终于算是全都实现了。
至小年,所有事情全都移到了叶卿之手上,何凛看他独当一面,听着自己那几名心腹百般夸奖他,心中觉得欣慰,却又有些失落。
寨中实权在叶卿之手上,那么他这个二当家便渐渐变得可有可无了……好在叶卿之始终不曾冷淡他。转眼便是年节,各分舵堂主纷纷赶回寨中会账,过完年后再回去,叶卿之每日忙得脚不沾地,与何凛见得次数便少了。
年节前几日,寨中摆了家宴,请各位长老堂主一块吃了个便饭,酒足饭饱之后,众人散去,叶卿之酒醉微醺,嚷着要回去休息,何凛却有些不高兴了。
这几日叶卿之太忙,难免有些冷淡他,好容易有了些空闲,却还不肯同他说说话,他心中憋着气,可他看见叶卿之的确喝多了酒,便也只能认命将叶卿之搀回去,走到屋外时,叶卿之说要醒一醒酒,站着不肯再动步子。
何凛担心了他吹了冷风头痛,便劝他说:“天寒风大,还是先回去吧。”
叶卿之却不肯,这夜的天气并不算好,y-in云浓厚,大约是快要下雪了,他望着天,口中胡乱说着醉话:“月……月亮呢?”
何凛无可奈何:“快下雪了,我们先回去吧。”
“不回去……我不回去……”叶卿之甩开他的手,嘟嘟囔囔说,“两年前我还是个夫子……”
何凛只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好好好,不回去,不回去。”
叶卿之又说:“我现在……现在是水……水贼了……”
何凛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到了叶卿之的身上去:“你别着凉了。”
叶卿之摆一摆手,不要何凛搀扶,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去,何凛跟在他身后,令人端了解酒茶来,想方设法给叶卿之灌下去了。叶卿之往床上一倒,嚷着头疼,没一会儿便睡着了。何凛也收拾了上床休息,到了半夜,叶卿之忽然醒了,他爬下床去倒水,绊着了床边的何凛,何凛便也惊醒了。
叶卿之与他道歉,说:“对不住,我就是想倒杯水。”
何凛点了灯,坐在床边看叶卿之温温吞吞地喝水,叶卿之小心翼翼拿眼睛瞅他,一面说:“方才我喝多了,甭管我说了什么话,你可千万别当真。”
何凛不由失笑,不忘打趣叶卿之一句:“你好像很喜欢当夫子。”
叶卿之摆一摆手:“最初原想当官报效朝廷,可官场腐化,实在不堪,于是便去当了夫子,可还没两天,你就将我拎到了这儿来。”
何凛问:“这儿不好?”
叶卿之撇嘴:“我还是想回去当夫子。”
一句话下来,何凛不由皱起眉,说:“我在此处,你就那么想回去?”
叶卿之诚恳点头:“想。”
何凛一时无名火起,他想自己在叶卿之心中的分量不过如此,时至今日叶卿之竟还想抛下他,他难免沉了脸色,闷闷地不肯再与叶卿之说话,却不料叶卿之忽而噗嗤笑出声来,凑过来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软软笑道:“义兄,我骗你的。”
何凛只好皱眉看着他,心想叶卿之这是学坏了。
叶卿之揽着他的脖子,低声喃喃自语:“如若可以,我自然希望能够一直与义兄在一起。”
何凛说:“你何时学坏了。”
叶卿之笑倒在床上,待他终于缓过神,这才支起身,看一看何凛,说:“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
何凛叹一口气,问:“什么事?”
“刘水儿的娘亲前些日子将腿摔伤了,他要赶回家去照顾,跑来与我辞行,我答应了。”叶卿之说,“这件事本来应该告诉你的,可这几日实在是太忙了,我一时将此事忘记了。”
这刘水儿是何凛在寨中最贴心的心腹,叶卿之这么说,他不免觉得有些奇怪,皱眉道:“怪不得我有几日不曾看见他了,出了这种事,他为何不来与我说一声?”
叶卿之轻描淡写说:“他大约觉得与我说也是一样的吧。”
何凛仔细一想,觉得叶卿之说得倒也在理,他现今是教主,又与自己是这等关系,告诉叶卿之便是如同告诉了自己。
叶卿之又说:“水龙帮散了后,以往跟随他们的小帮派都想着要讨好我们,现在是年末,我想借着这机会,请那些帮派的当家们聚一聚,在镇上吃一杯酒。”
何凛点头:“这是好事。”
叶卿之说:“帖子我明日就让人发出去,这是个拉拢人心的好机会,所以,义兄……”
何凛看着他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便忍不住皱眉:“你有什么话直说便好。”
叶卿之道:“义兄,他们投靠我们,我们应当慎重对待,这酒宴,我希望能由你来主持。”
何凛见叶卿之如此吞吐,原以为是了不得的大事。原来只不过是让他去请那些人吃酒,应酬往来之事他还算擅长,便痛快答应下来。
酒宴的日子定在年后。这个年节过得极为开心热闹,待到了年后,何凛为此事离了水寨数日,心中对叶卿之思念不已。宴席开始时,他已有些心不在焉,周遭人向他敬酒,他囫囵喝了,脑子里想着却全是叶卿之的模样。
数日不见……他可曾瘦了。
酒过半巡,何凛已喝得有些飘然,他正与另一位寨主碰杯喝酒,说些空泛的客套话,忽而听得有人大声叫喊起来。
“走水了。”那人指着天边大喊道,“那可是走水了!”
有人笑他:“不过是走水罢了,又不在此处,你何必如此惊慌。”
那人惊慌道:“可那个方向——”
何凛朝着他所指之处望去,烈火映照下,天空如同血海一般,他呆怔怔看着,心跳扑腾着一点点快了起来。
那是水寨的方向。
何凛面色惨白,跌跌撞撞推开身边之人,便要往外离开。
同行几名堂主扯住他的手,让他切莫如此莽撞,走水之处未必就是水寨,更何况如果只是走了水,那寨中人也一定会有办法应付……若不仅是走水,就算他赶回去,想必也并无多大用处。
何凛却不肯,寨中那么多兄弟,他绝不可能就这么抛下他们,更何况叶卿之还在寨中,他一定要回去。他们相互争执,几乎要动起手来,慌乱之间,有人骑着马自远处而来,下马时砰地摔倒在地,连滚带爬浑身是土地站起身,望见何凛所在的方向,匆忙便扑了过来。
何凛看清了他的样貌,那是回乡去后已数日不见的刘水儿。
“二当家,不好了。”刘水儿颤声喊道,“水寨……水寨……”
何凛心急如焚,匆忙追问:“水寨如何了?”
刘水儿哭丧着脸,一字一句道:“大事不好,官军来了。”
第4章 4.
水寨做的虽是劫富济贫的生意,可毕竟是绿林水贼,朝廷数次想要剿灭他们,几番派了人下来,只可惜那些官老爷不是无所作为的酒囊饭桶,便是被他们收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不曾听闻。
这几十年光景,他们从不曾听说有官军主动打上门来过。是,这些年朝廷查得越发严了,几年前派下个三品大员,挺着圆溜溜的宰相肚,活像个身怀六甲的孕妇。不过是到河边走了一圈,便再也不曾在河道上出现过。
听闻这名官老爷没多久便被革了职,朝廷新派下位大人,可这位更加离谱,上任至今只窝在他的官邸之内,怕是连河岸在哪儿都不知道,也亏得他后台雄厚,至今还不曾被皇帝革职查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