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番外六:纵横天涯
我有个兄长,他是个很不错的人,既懂得友爱幼弟,武功又尽得这世上武功最高的岚飏宫主真传,而且长得还十分英俊。不是因为他是我兄长我才这么夸他,我从小就觉着兄长倒提清光宝剑,立于麟德殿顶的模样真是英雄无双。
而我则一向站在那房顶下面的院子里仰望他。
我家里不只有这个兄长,其实还有很多父亲……这话说来虽是有些奇怪,但我其实有三个生父、一个嫡父和一个庶父。
呵呵呵,每次提起我的身世来大家都会很尴尬,我也只能这么笑笑。唯一能真正理解我的人就是我兄长,他是我那位庶父所出。对于长辈名份上的混乱,他比我还痛心疾首,因为我们家里还有个祖母,而这位祖母一生致力便是叫自家儿孙搞父子年下……
兄长被逼得受不了时,有时就爱上宫里来见见我,吐吐苦水。而我就立在这座殿下,看着他站在稳脊兽上凭虚而立的丰姿。虽然我也习武,甚至武功不弱于他,可我总觉着自己不像他那样无拘无束,而是被牢牢地缚于这片皇宫之中,无法逃脱。
这个束缚便是我的名字——“明君”。打我懂事时起,父皇便将我送回宫来,耳提面命地要我做个明君,自己则一年到头地不回宫,泡在处罗山荒费国事。
那天兄长又回到宫中时,掌中却不再倒提长剑,而是拿了个酒壶芦。他从殿上直跃下来,坐在地砖上一口一口地喝着酒,漫不经心地说:“我要离开这地方,去看看这天下。”
我仍站在他身边,却觉着他距我已有千山万水之遥,怕是这一走便再无相见之份。我心中忽生出一阵不舍之意,伸手自他手中拿过了酒壶,仰首喝了一口,尽是辛辣之意,实在比不得宫中的美酒。但是喝了几口之后,我心底竟生出一股豪气,三两口便将壶中残酒饮尽,一把将那酒壶扔到地上,长声笑道:“好!兄长,我便陪你浪迹天涯!”
他抬起眼来看了我一眼,目中神色晦暗难辨,缓缓站起身来,向远方殿阁望去:“你现在是太子,怎么出得了这座宫殿?”
我若想出去,自然是有办法的。我拖着兄长到了寝宫之中,趴到床下按了半天,终于找着了宫中那一条通向外间的地道。地道口深暗幽森,不知底下究竟有何物,也不知通向哪里。兄长只看了一眼脸色便有些发青,咬牙说道:“还然还是我把你易容成个小太监,咱们光明正大从门外走吧?”
我盼着从地道走好久了,那些书里没事都会有条地道供人逃出来逃出去的……我睁大眼,眼巴巴地望着兄长。他虽然脸色一时三变,却还无奈地闭上眼点了点头,声音中微微泄出了一丝惧意:“那你待会儿一定要好好跟着我,千万不可走失。”
看兄长这副模样,别是怕黑吧?不至于吧,按说他是搞黑道的,就魔教建得那地界儿,除了下处哪不黑啊?他从魔教长大的,要还能怕黑也实在不科学了点。
我当然是不怕黑的,但是我怕兄长怕黑,于是在往地道中走时便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地下两旁都有裹了松节油的火把,他掏出一根火折子,屏息将火把一一点上,然后紧抓着一个火把向前走去。
火光明灭,兄长脸上却是一丝血色也没有,脚步也不似平常一样稳。
原来他也是有弱点的,我原以为他除了祖母以外就再无害怕的东西了。眼看着兄长心志动摇,我心里也有些愧意——若非是我坚持,他便能从宫墙上翻出去,又何须走这地道?于是我将他抓得更紧了些,在他耳边说道:“兄长不必怕,孤是太子,将来也要当天子的,举动有百灵随身,就是地底下突然冒出些个……”
一言未尽,地下忽然冒出个幽黑的影子,兄长身形一僵,拉着我瞬间倒纵三尺,一掌便掀翻了地道上方的青砖,纵身穿入房中。
我也叫方才那东西吓得几乎掉了魂,死死抱着兄长叫道:“来人!来人!快请张天师进宫作法,宫里出了妖孽了!”
兄长吓得比我更甚,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一出寝殿大门便软倒在阳光之下,口中不知诵的哪段经,慢说脸色,连嘴唇都是惨白的。我赶紧把他拢在怀中安慰道:“兄长不怕,一会儿天师就来了,那鬼追不过来的!”
他头一次那么紧紧抓着我,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Cao一样:“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不是鬼,是我爹的人……跟你不一样的那个爹……上回n_ain_ai把我爹给绑了,然后叫我早日坚定年下的心……”
我顿时就明白了他怕什么,为什么好好的日子不过了,非要浪迹天涯。我一把抓住他便往外拖:“那你还待什么,赶紧跑啊!”
他也终于站起身来,反手拉住了我,扔了个面具在我手上:“把外套脱了,面具带上,我带你跑!”
我眼角扫向殿内,却见那个黑影已到了殿门口,心中也顿生凉意,调起内力便随着兄长跃上殿脊,向外逃去。直到出了宫我们才得停下休息,我便问他:“你到底把哪个爹给攻了?怎么问题这么严重?”
他黯然答道:“我敢吗?我要把咱爹攻了,现在就站不到你面前了。其实是我爹叫n_ain_ai制住送到我面前时,正好二叔来了,一高兴就给他画了下来,还散得满山都是……”
“那你爹也不能拿你撒气啊!你找爷爷n_ain_ai,找咱爹做主,实在不行,孤给你做主!不就是个影卫营么,孤这就下诏叫秦将军带兵平了它!”
兄长脸上一片坚韧之色,淡然答道:“告状?我还丢不起那人呢。我决心远遁江湖,与那些人再不相见。以后百里纵横便不再是魔教少教主,我要到海外无人认得的地方从头来过。”
这是何等壮志……可他要真去了海外,我岂不是也要和他分开了?我怎么也是个皇子,八成以后还要继承皇位,想走也未必有那么容易。此念一生,我心中顿时又有了打算——反正我也未必是父皇的亲儿子,干脆也随着兄长一起一走了之,从此天高地远,还有何人能将我缚在这宫内?
豪气顿时自我心中涌出,连带方才一路奔命时的不安忧惧全被压下,我反手按住兄长手背道:“兄长既有此意,我便陪你浪迹天涯!”
浪迹天涯,多么美好的词。我枉叫了天涯,竟叫人关在宫里这么久,直到今日才体会到当年父亲为我取名的真义。
于是我们换了普通人装束,专走小道,自京城南下而去——据说出了南海便有许多小岛,海外更有许多异族聚居之所,到得海外方能见天地之大,也能脱开家里那些势力了。
日夜兼程走了数日,风俗便渐渐和中原不同,我们连当地人的话也听不大懂了,问路也不会问,还有些水土不服——兄长还好些,我却一辈子不曾受过奔波之苦,未到黄州便中了瘴气,病倒在了一处小城中。
我这一病,兄长也无法再走,只得留下来照顾我。我吃不惯这里粗劣的饮食,兄长便和人学了下厨,亲自替我煮粥熬药,朝夕喂我进食。不过我病得太重,怕是已不成了,晚上兄长给我送粥来时我几乎一口也喝不下去,总觉着那粥里弥漫着一股异味,闻着便想吐。
我看着递到口边的勺,不由得泪流满面,对兄长交待起了遗言:“兄长,我这病怕是好不了了。待我死后,你便将我的尸骨焚化,骨灰带到海边,叫我死后有灵,也看看外头世界是什么样的吧。”
他将一口泛着不知酸甜咸苦味的粥塞进我口中,低声斥道:“胡说什么,有兄长在,你一定能活下去……大不了,咱们不出海了,兄长带你去姑苏,求江南那位女神医罗红袖救治!”
我流着泪抱住他,在他背后轻轻拍着:“兄长,你不必为了我自投罗网!若回了姑苏,就凭咱们俩私奔之事,你以后一辈子怕就下不了处罗山了。”
兄长也低叹道:“弟弟你竟已知道了兄长的心思……那兄长也就不瞒你了,其实我对年下毫无兴趣……兄长我好的是年上。”
怎么可能?我们俩是一父同胞所出,他又日日受着祖母教诲,明明我都好年下,他怎会喜欢年上的?
我不可置信地颤声叫道:“兄长,年下才是王道,弟弟不能眼看着你走上邪路啊!”说着手上一送劲,先把那碗冒着异样味道的粥扔出了屋外,又在他衣襟上狠狠一拉,将人拉倒在床上。
他也露出一丝笑容,挥手一拂,气劲便割断了床外幔帐和我身上衣带:“弟弟怎么不知道,咱们百里家代代相传,都是好年上的?”
他面上的笑容不比平日孤寂悠远,反多了一份令人难以言说的邪异魅力,叫我心中悸动,不觉伸手向他面上抚去,手到中途变招为指,拂向他胸前大x_u_e。
他也旋即变招,掌法轻如飞絮,与我在空中相接,各施手段,都存着一样的心思。早知兄长也喜欢我,我何必等到如今命不久长了才动这心思?若是在宫里动手,现下他就已是我的了!我在这里自悔失手,兄长也啧啧叹道:“想不到你在宫中锦衣玉食,武功竟也比我不低。早知道该在粥中下些散功之物,省得咱们现下还要费力较量。”
我轻笑一声道:“咱们不愧是亲兄弟,想的都一样,不过眼下既都没施展出旁的手段来,那就各凭这一身本事吧。”
我二人在锦绣帐中各各出手,本来打得正尽兴,谁知这种小地方的床经不得折腾,打不几下便从上头倒了下来,将我们一并埋在其中。我占的地势却好些,床倒时恰巧将兄长压在身下,趁机施力紧压住他,只是自己也被床压得起不来身,只得摸索着先寻压得不实之处。
摸着摸着,手忽地摸到一片温热的活人血r_ou_。我心下猛地一惊,已叫人提着手扔了出去,再看兄长也叫那人劈胸提起,摔到了地上。那人正立在我们头顶,一身黑衣、威仪逼人,叫我几乎不敢抬头去看。他只静静地盯着我们,十指交扣,似是正盘算什么,许久才道:“逃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你们祖母和姨娘事多,不必理会他们,既是你们兄弟感情好,爹自是要给你们做主的。”
这话说得简直叫我不敢相信,再看兄长也是一脸茫然。然而爹已一挥衣袍向外走去,行走间气势如山岳般沉静雄浑,叫人打心底便信之不移。门外自有许多魔教弟子迎着我们进来,口中纷纷出言恭贺。我也无心应对他们,只将精神锁定我爹身上,却只见他凝立院中,仰望头上碧空,自风中传来一声低叹:“但愿纵横和天涯的儿子将来别落到娘手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