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退朝吧。」
回到蟠龙殿,又是一阵失望。空荡荡的房间,少了一个苍诺,什么都变得黯淡。
皇上深恨自己每日无助又可怜着不肯放弃的一丝冀望。
想起礼部尚书的上奏,心里更不痛快。
契丹使者团,迟早都是要走的。苍诺,也定留不住。
留他干什么!
三不五时的要来就来,要去就去,把赫赫皇宫当成客栈,活活践踏他天朝百年皇族的威严。
像风戏弄不能离枝的枯叶,若即若离,将他搓揉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君不成君。
从不出现就好。
让他当自己的皇帝,坐自己的龙椅,懒去戳破后宫众人赤裸裸的用心和冷漠,纸醉金迷到死,让后世盖棺定论,那不是更好?
偏偏……让他走到了这一步。
「皇上,这……」
「拿下去。不许多嘴。」
小福子捧着纹丝未动的晚膳静悄悄离开,一边叹气,一边摇头。
糟了,糟了,主子无端端又发了脾气,不作声的样子让人看了就怕。
这位拥有天下的人上人,为什么总是愁眉不展,好像天下欠了他几万两银子似的?
锦被软绵绵的,温柔而触手冰冷,像极了他身边的一切。
皇帝躺在床上怎么睡也睡不着。
该死的,他怎么就没好好想过,苍诺也有离开天朝的一天?
那个男人,理所当然的闯进来,当然也可以,理所当然地走,就像他纵身一越,穿窗,过墙,在空中让你看看背影,然后拍拍屁股,连个招呼也免了。
可恶!
皇帝忍着心疼,狠狠拽着冰冷的床单。
怎么也想像不出曾在这上面灼热的温度,那些鲜红的从苍诺身上流出的血,都在哪里?
那个嚣张蛮横的混蛋,在这里口口声声叫着铮儿,大胆猥亵地抚摸他高贵的身子,蹂躏他最隐私最敏感的地方,这一切,宛如石头扔进水里,荡漾起一圈圈波纹后,便要恢复如常,再也瞧不见水底的那颗石头了吗?
混蛋!
朕要打断你高来高去的腿,朕要在你脖子上套上深海寒铁做的铁链,把你拴在床脚!
看你还来去自如,潇洒得像风?
看你还捉摸不定,这样反反覆覆地折腾朕?
「铮儿?」
噩梦,噩梦又来了。
这个让他咬牙切齿的声音。皇帝闭着眼睛,竭力驱赶甜蜜而让人心碎的梦境。不要回想那些无力抗拒的拥抱,他是皇帝,没人可以这样拥抱他。
没人敢,永远这样肆无忌惮地拥抱他。
「铮儿,你为什么哭?你想我了吗?」耳边的气息真热,温柔得仿佛刚刚绽放却飘落枝头的花办,满是不舍的怜惜,
不是梦!
皇帝猛然睁开眼睛,惊诧地转头。
熟悉的脸近在咫尺,苍诺和他头并头,肩并肩地仰躺着,闭着眼睛。
闭着眼睛,可他却知道,铮儿在哭。
皇帝举起手在眼角一探,果然,不争气地竟在梦里落泪了。
「你来干嘛?立即给朕滚!」
「你想我了吗?」苍诺眼睛都懒得打开,打算睡觉。
皇帝霍然在床上坐起来,「滚!」
「别闹,我很累。」
皇帝眼里冒着火,对着这无赖腰间就是一蹬。
一声重物落地声。
苍诺竟然真被他一脚蹬了下床。
「铮儿,」他终于睁开眼睛,懒洋洋地看着皇帝,「你脾气真坏。」
皇帝y-in霾的脸没有一点后悔,「你滚不滚?」
「不滚。」苍诺压根没打算和皇帝说什么好听的,也没打算解释一下他纵窗逃跑一去多日的原因。英气的脸上都是倦色,打个哈欠,索x_ing躺在地上继续入睡。
皇帝气坏了。
苍诺根本就是笃定了他不会叫侍卫。
该死的!他确实真的不会叫侍卫……
可这口鸟气,却不是轻易可以咽下喉咙的,天子发起火来也不好惹。苍诺回来,他早就没了那郁郁不乐的神态,浑身上下都是憋出来的火气。
皇帝神目怒睁,霍然跳下床,对着死皮赖脸的苍诺就是一顿乱踢,「滚!滚!你当朕是什么?朕就那么无能,让你玩弄如掌中之物?」
他脚下毫不留力,连皮厚r_ou_粗的苍诺也禁受不住,不知是否踢重了,帅气的脸猛地抽搐一下,身子蜷缩起来,却一声不吭。
皇帝在月光下看得清楚,心里也暗暗吃惊,马上收了脚,吃惊地打量着地板上的无赖。
「踢到了?」勉为其难地挤出一句。
苍诺似乎真的累极了,还是不吭声,挪挪身子,竟打个滚,到床底去了。
皇帝呆了片刻,又是一阵光火。
但要他爬进床底把苍诺拽出来,这也不是皇帝干的事。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憋着火闷了半天,才觉得不如睡觉。
上了床,拉上没有温度的锦被,想起苍诺就在下面,无来由一阵心安。想笑,又对自己猛然一番唾骂,努力压抑住了。
心情五味俱上,本以为会像前几天一样睁眼到天明。不料心情一放松,居然朦朦胧胧睡着了,也没有做梦,难得一个好觉。
天明时分,房门就被人敲得咚咚直响,皇帝迷迷糊糊抬起头,不满地朝外问,「小福子,你好大胆子,这是在敲朕的门吗?」
「皇上,是臣弟。」九王爷的语气充满兴奋激动,「皇上,苗疆捷报!陈世同今天凌晨到的军报,苗疆王授首,叛军溃散!」
「什么?」皇帝猛然从床上坐起来,「快,拿军报给朕看看!」
九王爷推门进来,春风满面,把蒙着大红色的捷报递给皇帝,一边搓着手说,「苗疆祸乱一去,接下来只要重新安顿百姓便可。十二万大军不必再长留异乡,也不必再耗费国库粮Cao。臣弟还接到消息,东北东南两处异动已经停止,调动的兵马正在回撤。契丹那里,现在应该也不会轻举妄动了。真好!天下少了一场兵祸。」
皇帝仔细地看着军报,一个字也不放过,忽然沉吟道,「陈世同说苗疆王的首级是忽然悬挂在他们兵营大旗上的。刺杀的事朕交给任安,不是尚在拟人选名单吗?怎么下手这么快?」
「这定不是任安派出的人,应该是自发的。」九王爷猜测着,又是一笑,神采飞扬。
「皇上洪福,苗疆王悍然造反,荼毒百姓,连江湖异士也看不过眼了。军报后面还有陈世同打听来的消息,虽然时间仓促,只有聊聊数语,不过真的精彩万分,比看戏还有趣。」
九王爷兴致高昂,他记忆力极好,负背在手,竟将后面一段奏报抑扬顿挫地背了出来,「据报,有蒙面高手深夜只身闯入苗疆王当时住处,力战苗疆王亲信死士,武功高绝,勇不可挡,刀光过处,血溅五尺,当众取下苗疆王的首级,翩然而去。次日,贼首高悬我天朝大军旗下,全军旋即出战,灭余孽势如破竹。皇上,你看这……」一回头,眼底映出的皇帝却脸色苍白得吓人。
九王爷吃了一惊,「二哥,你怎么了?」
皇帝似乎想到了什么让人心悸的事,俊脸灰白一片,半日才听见九弟的声音,心不在焉地抬起头,翕动着嘴,「朕没事。你……你先出去,吩咐礼部准备迎接凯旋之师,还有……还有户部,粮Cao那边可以松一口气了,但是大军凯旋,将士们的犒赏也要准备妥当。」
「这个臣弟会去办的,皇上你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皇帝眉眼处掩不住一丝焦躁,「你出去吧。」
九王爷摸不着头脑,一脑子高兴都憋住了,只好告退。
他一出门,皇帝立即把门紧开了。那份震动朝野的捷报随手一扔,人就挨到了床前,低着腰朝里轻唤,「苍诺?苍诺?」
没有回答。
皇帝心里一紧,连天子的尊严也不顾了,低头钻进床底。
空空如也。
走了?皇帝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呆了一会,又不甘心地点了蜡烛,匆忙来照。
床单的流苏和低垂的帐子遮着阳光,蜡烛一来,大放光明,黑漆漆的床底顿时纤毫毕现。
若隐若现几小滩干涸的血迹,凝固在地砖上。
皇帝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整个人都僵住了,连呼吸也不顺畅,拿着蜡烛的手一个劲颤抖,连蜡泪滴在手上也丝毫不觉。
好一会,他从床底缓缓退出来,发着怔,仿佛想起什么,又猛地扔开蜡烛,在苍诺昨日被他狠狠踢的地方跪下,发疯似的细看。
果然,也有几滴暗黑色的血黏着。
皇帝下死劲瞪着那可怕的颜色,缓缓摇头,磨着牙轻声道,「不可能,他……他一定是去哪里惹祸了,所以才……才……」
如此自言自语,却自己也听出了里面颤栗的没有自信。
他生怕自己丢脸的哭出来,死死捂了自己的嘴,好像快窒息一样大力的喘气。
那个该死的,遭到报应了。
活该!
他只是不明白,自己的心,怎么会像被撕开一样地疼。
第十九章
全朝廷欢声雷动的一天。
朝臣们心里高悬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天下至少目前是安宁的了!
连不相干的后宫也被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激起波澜,妃子们低笑着耳语,猜测皇帝今日高兴,总应该翻翻牌子了吧。
久卧在床的太后也被皇后扶着出来晒晒太阳,后宫妃子们都来奉承伺候,吃喝一番。
被歌颂赞美包围的皇帝,却独自一人向隅。
皇上怎么了?臣子们窃窃私语,转眼就抛之脑后。
帝王的心思,总是不可测的,没有人明白,也是寻常。
「万岁爷大喜!主子您洪福齐天啊!」
耳边来来回回都是喜悦得刺耳的嚷嚷,他闭上眼睛,脑海里蓦然升起的,却是夜里对着苍诺狠踢的画面。
到底踢了多少脚?那些血,是伤口裂开了,还是受了内伤,口里吐出来的?皇帝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折磨自己。
没有人懂他的心思,臣子们兴冲冲地准备盛大的凯旋,鼓乐赏赐,全要体面堂皇,奴才们一个个喜上眉梢,连说话声音都上扬了一个声调。
只有皇帝心情不好,匆匆上朝,心不在焉地夸奖两句,又匆匆回去蟠龙殿,关上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