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匆匆地低声诉苦:「后来到了书房,皇上忽然下令把昨晚看守咏谭阁的侍卫都叫过来,全部按在院子前面打板子……」正说着,御书房已经出现在眼前,小福子不敢再多话,把九王爷引到门口,蹑手蹑脚退下。
院子前面惨叫声不绝于耳,果然有不少侍卫被按在地上。王宫里专用的铁木板子起起落落,打得一干平时耀武扬威的御用侍卫们杀猪似的震天叫着。
执行惩罚的也是侍卫,一个侍卫头头正站在一旁督刑,脸上也是非常难看,见了九王爷,连忙过来请安,小声地求道:「王爷向皇上讨个情吧,他们都是奴才手下的人,昨晚在咏谭阁外伺候皇上的,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惹恼了皇上。有错当然要罚,但至少也说个原由吧?这么不明不白地挨打,奴才看着心里也难受。」
九王爷「嗯」了一声,瞅瞅书房里面,y-in森森的似乎看不清,压低声音问:「皇上气得厉害吗?为什么忽然生这么大的气?」
「谁知道呢?」侍卫头子哭丧着脸:「只听说昨晚召见了一个叫崔如尚的,那个不归奴才管,也不敢乱问。好端端到了今天,就……」
此刻天还未大亮,灰蒙蒙一片。
九王爷跨进书房,眼睛一时看不清楚,找了一会,才发现皇上静静站在一旁,仰着头,似乎在欣赏墙上的字画。
他朝皇帝行了礼,才走上去,轻轻笑道:「皇上小心眼睛,天还暗呢,看字画伤神。那些奴才,怎么也不点灯?」
「是朕叫他们不要点灯的。」皇帝的声音有点沙哑,像是一夜未睡。「趁着天还未亮,朕想在暗处静一静。」
也许是真的怀了心事,黑沉沉的书房中,背影虽然挺得笔直,却总给人不胜负荷的感觉。
九王爷不禁沉默。
这位二哥从前矜持慎重,登基之后,喜怒哀乐更加深藏起来。他出生即受先皇宠爱,处处以未来君主的行事来教导,规行矩步,虽然尊荣,细想起来,倒也真的有点可怜。
两兄弟站在书房里,一个仰头装着看墙上不清晰的书画,一个低头沉思。院外板子声和惨叫声不停地传进来,九王爷思忖了一会,开口求道:「皇上,那些侍卫们犯了错,当然该罚。不过可否请皇上赐告罪名,他们日后也好改过。」
什么错?
皇帝的脸在暗处扭曲了两下。
咏谭阁内的一幕又被这个问题从心田里翻了出来。
这些蠢猪,说什么忠心侍主,一个个站在外面,呆头鹅似的,哪怕其中有一个机灵点,当苍诺第一次出去时察觉不对,过来瞧瞧,关心一下主子,他这个皇帝也不至于被……
站在面前的虽然是自己最亲近的九弟,这些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得,皇帝脸色铁青一片,暗里咬着牙,许久才沉声问,「你一早进来,有什么事吗?」
「是,有要紧事。」九王爷就是为这个才赶过来的,从袖子里抽出了信笺,正容道,「皇上,昨夜有人偷袭契丹行馆。」
「嗯。」
回答的声音不轻不重,听不出什么意思。
九王爷一怔。
堂堂京师重地,天子脚下,外国使臣的行馆居然被人偷袭,是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何况还不是寻常小国,遭袭的是契丹那个蛮国,如今势力大增,没事还要寻事的,怎么皇帝反应如此冷淡?
说起家国大事,九王爷不敢含糊,跨前一步问,「皇上,这事处处都透着邪气,要及早处置才行,晚了恐怕生出更大的事端。」
皇帝犹站在原地,漫不经心地看着墙上的画。灰一片中,画上的山水仿佛都化开了,反而像活过来一样,笔触说不出的清逸灵动。
「透着邪气?你说说,怎么透着邪气?」皇帝背对着九王爷,淡淡地问。
「有几个大疑点。第一,这里是京师重地,多少重兵守着,江湖大盗-哪敢来这里撒野?第二,如果是为财,契丹行馆有什么好偷的?那里是外国使臣的住地,有官兵守卫的,贡品早进宫了,也没有什么油水,怎么就想到要偷袭他们?第三,既然被偷袭了,应该立即禀报宫里,为什么契丹使者团不立即禀报?等天明了,才让防守的官兵写信笺来说一声?……」九王爷一边想着,一边把心里琢磨好的疑点说出来,脸色沉重起来,「我想来想去,总觉得是契丹使者故意闹事。二哥,你说契丹王派这个他者团来,会不会就是为了挑起事端,好开启战端?偷袭的事,是他们自己支使的?」
他这两年参与政务,想事情周到细密,这样一想,果然有点道理。
皇帝却冷冷道,「你冤枉他们了。这事是朕支使的,哼,崔如尚那没用的奴才,夸口什么第一高手,偷袭一个小小的契丹行馆,居然损兵折将,自己还受了伤,亏他有胆子回来见朕。」
匡当!
九王爷宛如头上被人狠敲了一记,吃了一大惊。
契丹现在就像准备咬人的狮子,满腔力气无从发泄,巴不得有人招惹它。
偷袭契丹行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小事,皇帝一向精明练达,处事沉稳,怎么居然下这么一个糊涂旨意?
「是皇上下令……」他愕然地看着皇帝,「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的王子……」皇帝蓦然怒吼,说到一半,仿佛被人卡住了喉咙,清逸的脸涨得紫青,好一会才含混地续道,「……君前无礼。」
吐了一口长气,皇帝又道,「朕本来忌惮着契丹的兵力,想着私下解决,不料他们倒有点本事,连崔如尚也杀不了那个苍诺。区区蛮族王子,不过一个跳梁小丑,以为朕治不了他吗?好,朕就让他瞧瞧,什么是天子。」
皇帝猛然一个转身,双手负背,语气森然,「朕刚刚已经派御林军去把契丹行馆围了起来,抓拿苍诺。他不把崔如尚看在眼里,朕倒不信,他还敢不把我天朝大军看在眼里。」
九王爷听这话怒里带气,针尖似的戳得人发疼,心里一寒。那苍诺的蛮子也真有本事,不知道做了什么,能把二哥招惹成这样。
但事关国家大运,不能不劝。
「皇上息怒,君前无礼,叫苍诺王子赔罪就是,何必如此。若是其他小国也就算了,但契丹……」
「契丹兵力正盛,所以动不得,对吗?」
皇帝尖刻地一问,九王爷也被压得抬不起头。
皇帝冷笑道,「朕难道不知道这个,反要你教?」他看着九王爷低头站在面前,心里却不怎么快意。
抓了苍诺,是出了心中一口恶气,但如何处理后事,却让人头疼。
九弟说的,句句都是为国家着想的大实话,如今的契丹,安抚尚怕不足,怎么可以招惹?。
如果天朝兵力强盛,他堂堂天子,一道旨意就要了那下流无耻王八蛋的小命,何必做偷袭的小人?
万一真的为这个燃起战火,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皇上?」九王爷抬起头,深深地看着他的二哥,沉声道,「臣弟不知道那苍诺做了什么君前无礼的事。但就算他再无礼,此刻……此刻也绝不能抓啊。」
皇帝沉默了半晌,叹了一声。
「你不知道……」皇帝缓缓踱到椅前,停下脚步,声音已经缓和下来,「朕心里的气,谁也不会明白。崔如尚带伤逃回来,朕这一股气……
今天天没亮,连下几道圣旨,派兵去行馆,打了侍卫们,还……」
书房里的座椅是他专用的,上面铺着明黄色的软垫,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起来依然尊崇贵重,皇帝轻轻抚着光滑的椅背,冷笑着,咬着细白的贝壳似漂亮齐整的牙,「这意是你进宫之前下的,这会苍诺应该已被抓回来了,说不定就在过来的路上。我先和你说明白了,契丹虽然难惹,但这恶徒朕绝不会轻易放过。你去和大臣们通个气,真要开战,天朝也未必输。你……回去看看你王府里那只猴子吧。」昨天惹了他的,犯了错的,让他瞧着不顺眼的,一个都不饶过。
九王爷逐字逐字地听着,一个劲想着契丹和天朝开战的事,正为皇帝来势汹汹的怒气焦灼,想着怎么安抚,说道理,让皇帝平心静气地重新考虑两国关系,忽然听见了皇帝最后一句,心里猛地一跳,惊疑不定地看着皇帝。
天色渐渐白了,雾一样的白光从窗外透进来,印在皇帝唇边的一抹高深莫测的犀利淡笑。
「这是看你份上。换了别人,朕早下旨杀了。」
九王爷这才真的听明白了,仿佛被人用刀戳了哪里似的,整个弹起来,呼啸一声,转身就往大门扑去。
第六章
玉郎在九王爷出门后不久就起了床。倒不是他勤快,实在是登门拜访的客人太能闹腾了,陈伯抹着一额的冷汗,战战兢兢过来再三地禀报,客人一定要立即见他。
瞧着陈伯汗如雨下的可怜样,玉郎只能举手投降,叫苦连天地爬起来见客。
「可恶,大清早叫唤什么?不可以下午再来吗?叫他们进来,老子教训他们!」玉郎一边不满地嚷嚷,一边打着哈欠换了衣服。
本来想见面就凶狠的骂上一顿的,但到了前厅,客人的脸还没有看清楚,玉郎的眼睛已经被一片灿烂的光芒迷糊涂了。
「贺公子,这是我们的小小心意。嗯,这块血玉玛瑙,产自西域寒漠……这个镶玉鼻烟瓶,听说是当年天朝大师张匠夫的杰作,后来流传到我们契丹国,我们大王一向非常喜爱,珍藏在契丹王宫中,这次……对了,还有这个……」
银嵌边的盒子轻轻打开,露出两颗圆溜溜的毫无瑕疵的大珍珠,比玉郎此刻瞪圆的眼睛还大。
求目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焦急,但表情非常友好地看着玉郎,「我们契丹人,最喜欢交朋友,对朋友都非常大方。」
玉郎目不转睛地看着满盘的稀奇珍宝。乖乖,契丹难道不种粮食,专种金银珠宝?
好地方!
「这些是送给我的?」
「当然,当然,送给我们的朋友玉郎大人您的。」
「我没有官职,不是什么大人啦。不过交朋友嘛,我是很喜欢交朋友的。」玉郎爱不释手地摸着光滑的玉如意,笑得比春花还灿烂,不断点头,「好,我们交朋友,哈哈,我喜欢交朋友。」
来目虽然是契丹人,也知道打蛇随棍上这个道理,这个贺玉郎比这个国家的皇帝和王爷都好对付,最简单直接头脑简单的一个小东西,听说很喜欢金银珠宝,一定很容易买通。有他这个九王爷的枕边人帮忙,什么问题应该都不难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