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之身 作者:没有鱼的水煮鱼【完结】(81)
他弟弟的头发开始白了,而他没有,他连皱纹都没有。
流言似乎已成为事实,他是被妖物附了身。
他走在扬州城的街头,有人在背后指点:“他是妖怪。”
家中长辈越来越不能容忍他,有一天,他的父亲对他说:“你搬到别院去住。”
他低着头,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他顺从地搬到别院,只有母亲会来看他。
时光流逝,当他母亲满头银发的时候,他发现铜镜中自己的脸,就像还是昨天一样。
算算年纪,他应该有六十,花甲之年仍然有黑色的发丝光滑的肌肤,如果不是妖物,会是什么。
连他自己都相信了。
父亲去世之前他回过一次府里,他的亲生弟弟——和他流着同样的血的人,已经是府里的主事,他用拐杖指向他:“是你折煞了常家的福气!你不能回来见父亲,你会害死他!”
他跪在高高的台阶之下,望着弟弟手里的拐杖,他连请求的话都说不出口。
最终他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他以为他注定要在别院老死下去,但更残酷的事还在后面。
在某一个夜晚,别院突然被人围住,他的族人用火把指着他的脸,说他是妖物,是不祥之人,要他死去。
他的母亲拼命地护住他,保护他,她苍老的脸上满是眼泪,她哭着说:“这不是你的错……”
他做错了什么要被同族烧死,他真的不明白,可是他让他的母亲——对他最好的人,这样的难过。
他不甘心,不愿死去。
他逃离了,漂泊在外,无家可归。
世事变迁,太祖皇帝驾崩了,建文帝即位了,燕王起兵了,之后是永乐盛世,之后是仁宗皇帝,仁宣之治,时间在他身上驻足,他头发仍然是黑色,肌肤仍然有着年轻人的弹x_ing,他开始在各个地方游历,却不停留,身边的人不停地变幻着,都是陌生的脸庞,别人问他叫什么,他只会说,姓常。于是别人叫他常生,多么笼统的称谓,可是知道他名字的人都已经不在世上了。
后来遇见她。
他很久之前也被父母提过婚事,最初因为身体,之后因为流言,婚事每每提起都是不了了之,他也没想过娶妻,可是她不一样。
他在某处游历时以代人写书信为生,她要写信给出嫁的姐姐,站在他身边看他写字,他写完后抬起头,她对他一笑:“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字。”
他起初并不在意,后来她太频繁地来代写信,每次替他磨墨,旁人都看得出来她的心思,提醒了他,他却不敢太过靠近,怕会害到她。
女人未出嫁就有这种传闻是有辱家门的,后来她的家人找了来,他明白里面的含义。
她是个平凡的女人,不漂亮,也不聪明,不认得字,也不懂诗书礼仪,可能就是因为太过平凡,让他觉得心安定下来。
这个时代的婚事并不需要太多热烈的情感,他娶了她,洞房花烛夜,她的长发缠绕着他的手指,她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这是我最重要的一天……”
对他而已也是,因此从这一刻他有了普通人的人生。
可是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婚后的生活平淡恬静,两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儿子,自己的血脉得以延续,他几乎流出眼泪,对于她,他感激地发誓要对她好,给她所有。
儿子满月时,妻子抱着孩子对来祝贺的亲戚说:“我老了,他还一点都没变呢。”
这只是她的一句玩笑话,在他听来却如警钟响起。
她会老去,他们的儿子会长大成人,而他不会变的,他要怎样解释他的不变,尤其是对着一天天长大的孩子,对着孩子身边的那些人和眼光。
他考虑了很久,终于将他的秘密告诉她。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反复解释着,他不是妖物。
她呆住了,然后是一连几天的沉默。
他不知道她会给出怎样的结论,他所做的只有对她好,对孩子好,同时等着她的宣判。
一个月的晚上,她抱着孩子哭,对他说,要他离开,她想孩子正常地成长,不被外人当成异类的孩子。
他尊重了她的决定,连夜离开。
其实他并非走远,他在暗处看着她和渐渐长大的儿子,背负着抛妻弃子的负心骂名。他偷偷地送钱送东西,都很小心,怕被周围邻居发现。
后来她改嫁了。
这个时代一个女人带一个孩子,太艰难了,他一点也不怪她。
只是他无法再看着她和孩子跟着别的男人一起生活。他来看她的次数减少了,几天一次到几个月一次,到几年一次。最后一次看她时她已经很老了,发如雪鬓如霜,她已经失明了,认不出他。
他离去时不小心碰见了他的儿子,他现在看起来比他还要年长很多,他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你是谁?”
其实他和他是很像的,但是谁会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回答不出他的话。
她去世那天他履行了当初新婚之夜的誓言,他想要死去。湖面的冰割破了手,鲜血淋漓,他执著地想要陪她死去。
当他跳入冰冷的湖水时,他想,一切终于结束了。
一个梦也没有。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活着,不知道过了多少年。
改朝换代,皇帝宝座的人,已经不姓朱了。
时逢乱世,硝烟四起,他想回家,扬州还在,常府还在,即使里面的人和他没有关系,却仍有着血缘的关联。
扬州十日,清兵屠城,他拼命地回到扬州,自古繁华的烟花之地,血流成河,尸横遍地。
常家是和开国大将常遇春有因缘的家族,面对清兵时他们的反抗直接导致了满门灭族,当他回到家时,才发现府里再无一个活人。
大雨倾盆,血融在雨水里,融在他的眼中,全副武装的满族士兵在他身后叫道:“这里还有一个活人!杀了他!”
他回过头,看见他们手里的带血的刀,他同族的血。
他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无法克制地想要把那些侩子手杀死,他忘了家训忘了礼仪忘了所有的圣人教诲,他拼命地想要杀死他们。
刀刃穿胸而过,他感觉不到疼痛,仍然厮打着,有人从远处向他s_h_è 箭,有人从背后刺入长矛,血流出来,翻裂的伤口绽出血红的骨r_ou_,他不记得被多少武器穿刺,他没有印象,没有思维,没有理智,只是疯狂地恨着。
他想要杀人,想要发泄,想要同胞能够活过来。
不要留他一个人。
全身的血都流干了,他终于昏死过去,清兵将他丢弃在水塘里离开。
他没有死,他醒来时身上还有很多伤口,但是很清醒,他没有死。
一个人的行为做不了什么,就算他明白他受到伤害也不会死,可是他仍然缺乏武力,他努力地挣扎起来,开始四处找寻武馆,他想尽可能地强大起来。
武馆的武师告诉他,他不适合练武,他的反应力和身体爆发力都远远不够。
总还有别的可以做吧,他想。
后来是反清复明,他做了一些年,身边的人都放弃了,几个人的力量撼动不了一个王朝。
他不想放弃,但他也越来越明白,有些事,注定了不可能。终于有上级的人找到他,问他:“我们一直查不到你的来历,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知道自己被怀疑,不被信任。
只能离开。
算起来,连同族的人都不信任自己,如何还能指望外人相信。
他继续四处走着,走走停停,到一间酒馆,有老人在上面说书,讲的是秦始皇寻求长生不死的故事。
说书人讲得绘声绘色,下面的客人听得津津有味。
长生不死,竟然寻求长生不死?!
他坐在下面听着,突然大笑起来,他笑得止不住,旁人纷纷惊愕地望着他,可是他真的止不住,太可笑了,长生不死,太讽刺了。
他笑到咳血,之后痛哭流涕。
人们都叫他常生,他真正的名字,早就忘记了。
他不愿意再在人群里居住,他躲进山里,独自生存,完全孤独,饿了就像野兽一样吃生食,困了就睡,一睡就是几天几夜,浑浑噩噩,不知岁月变迁。
后来他的头发很长了,很难留长的胡须也拖到了胸口,这是过了多少年,他不知道。只是当他走出山中时,这样长的胡须已经是件很稀少的事,因为孩子们跟在他的身后笑着:“看,这个人好奇怪哦。”
时代已经不同了。
他剪短了头发和胡须,使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人,继续着无止境的生命,他在各地行走,有时是卖字的文人,有时是挑担的货郎,有时是码头的小工,有时是工厂的杂役,他会很多手艺,很多方言,很多工种,他不在乎自己本是书香门第出身,不在乎自己做的是否是下等的体力劳动,不在乎是否会被人看不起。
因为现在这个时代的一切都和他无关,他只是背景,只需要旁观。
在上海的租界他见到很多洋人,蓝眼珠,黄头发,白皮肤,和中国人不同。他们在中国的土地上趾高气扬,开着汽车,喝着红酒,写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
他不喜欢洋人,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在上海他做过很多工作,有一件是送信,瞒着洋人帮中国人传达私密信件,他知道那些和战争有关,也很危险。
但他愿意做那些事。他要从黄浦江底走过,隔着江水望见夜空,大上海的灯光将那夜空照得明亮,不再像他出生的时代。
一切都不同了。
但有些事情,是相同的。比如,他的上级仍然用疑惑的眼神看向他:“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查不到。”
这时候他就知道又到了离开的时候。
他仍然四处漂泊着,哪里都住过,哪里都不停留太久,时代飞速地变化,没有跟得上或是跟不上,那些时代不属于他,他也不属于那些时代。
有一次他到了一个内陆城市,成了一名图书管理员,时间非常空闲,他阅读了很多书籍,各种各样的书籍,中国的,外国的,古代的,现代的,原来在他的认知之外有那样多的精彩。
他学习着新的知识,知道了新的事物,很多很多,比如电,比如文艺复兴,比如工业革命,比如拿破仑,比如美国独立战争,比如唯物论哲学,世界上没有妖物,他当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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