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所能感知到的就是体内的愤怒,那种让加雷斯离开他,并且只身置于生死未卜之地的,勃然的愤怒。
特里斯坦当然知道加雷斯要往码头去,要登上船只,再大海捞针一般寻着一座如海市蜃楼一般的岛屿。岛屿上充斥着凶残嗜血的海兽,或许还没等加雷斯到达目的地,就已经随着海兽的歌声陷入沉睡,再也醒不过来。
所以如果傻子的主人没有醒,没有冲出来阻止他,没有身体力行地握住特里斯坦的胳膊并用咒语击退他,那现在这间小屋子会多一具安静的尸体。
特里斯坦不喜欢吵闹的人,所以他动作总是很快也很安静。女人连呼救都发不出来,目之所及的一切就一点一点被黑色的眼帘包裹。
特里斯坦非常肯定,倘若他大腿边上的匕首还在,他会毫不犹豫地捅进女人的肚子里,拉开一道口子,让肠子内脏落一地。
这就是把加雷斯带离他身边的下场,不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无所谓,所有的解释都无足轻重,无关紧要。
特里斯坦不能失去加雷斯。
这是非常荒谬的,但特里斯坦知道这就是事实。纵然他是主人,加雷斯只是一条狗,但偏偏这条狗可以换一个主人,而主人却无法在失去对方后,换一头畜生饲养。
所以在女人告诉特里斯坦这么做是为了让加雷斯解开体内的基因锁,让他变得完整独立,真正成人,并且认为他如果爱加雷斯就应该给畜生一份真正的自由时,特里斯坦没有任何表示。
他不在乎什么完整不完整,他是个粗人,是个杀手,他的脑子里没有那么细腻繁琐的东西,他只知道他需要保护加雷斯,这自他从蜘蛛家逃出来的那一刻起,到皱纹和伤疤爬满他的身体和面颊之际都未曾动摇。
特里斯坦从小就是人,他知道他对加雷斯产生了什么感情。只是他不想细究,也不愿意弄明白。他不做庸人自扰的事,而加雷斯在他身边好好待着,快快乐乐地做一个赏金猎人,比什么都重要。
当下女人居然用两三句话,打破了他和加雷斯之间固有的绑定。
在女人咽气之前,一个身影从房间里踉踉跄跄地冲了出来。
他喊了几声徒劳的“住手”,又试着去撼动那即将要了对方x_ing命的右臂,发现都没有效果后,无奈,那人只好捡起桌面上没有收掉的一根魔杖,对着特里斯坦发s_h_è 了一道淡淡的咒光。
特里斯坦的右手仿若被雷电劈中,整条手臂一麻,女人便软绵绵地滑倒在地。
再听得对方念了一个名字,传达了一个模糊的命令,傻子便像离弦的箭,猛地扑向特里斯坦。
特里斯坦来不及闪躲,被这凶狠的力道一压,后脑勺撞在地面上,嗡地一下,一瞬间头晕眼花。
而当他的意识再次凝聚起来并睁开眼睛时,傻子的主人已经跨在他的身上,揪着他的衣领,魔杖正正地指着他的脑袋。
“冷静一点,冷静了我就放开你。”
男人的声音从干涩的喉咙里发出,像是有人拉着一架走了调、松了弦的提琴。
特里斯坦盯着那双眼睛好一会,咬了咬牙关,不得已,把刚刚捏起的拳头又默默地放了下来。
加雷斯按照地图上的指示来到码头时,码头边确实像女人描述的那样,有一艘简陋破旧的小船。
船上没有人,但仓里有些干货。她说那是她们平时捕猎用的船,加雷斯可以乘坐它一直往北方航行,不多时便能见到另一个码头。
登上码头在附近找到一条稍微成型的大路,一直走到尽头,就能找到正式的货船。货船会往大海深处航行,大约航行五天,周围将起一片大雾。
那时候,船员和船长都变得特别警惕。而这时,加雷斯则必须找到一块浮木或者一艘小船,下了货轮,往雾气深处继续前行。
如果他足够幸运,穿过雾气,就将看到岛屿的踪迹。只要目之所及处有一座高耸入云的、断裂的岩壁,以一种非常奇特的方式矗立在海岸之上,那就证明加雷斯的路线是对的。
那块矗立着巨大断崖的小岛便是聚集着大量海民的其中一块岛屿,而以断崖岛为中心,周围的三块大岛和无数碎岛组合起来的地方,便是她丈夫隔一段时间便要去一趟的,裂岩群岛。
离开女人小屋并往码头行进,加雷斯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阻碍,当然周围也没有人。这是一块很好的地方,距离有人烟的城镇不远,但又比较隐蔽。
在世界另一面时,他和特里斯坦选择的也是类似的地方落脚。看来无论是世界的正面还是反面,通缉犯的选址标准都差不多。
唯一让他感觉不太舒服的,就是对特里斯坦不辞而别。
昨天晚上进房之后,特里斯坦已经睡着了,睡得很沉,还打起了呼噜。加雷斯坐在特里斯坦旁边看着对方好一会,好几次想叫醒对方。
可他忍住了没有这么做,毕竟只要特里斯坦醒了,他一定不会允许自己这么做。
加雷斯知道自己单独出来的决定很鲁莽也很仓促,但莫名地,好似有一只手在背后推着他,让他快些行动。
回头想想,那么多年来加雷斯确实一次都没有离开过特里斯坦身边。有时候赏金任务会让他们有小小的分别,可那分别一定限制在三天之内。
一旦过了两天半,加雷斯就会焦虑不安。特里斯坦也看得出他的焦虑,所以无论多么艰难,都会赶在三天结束之前回来。
记得很久以前,久到加雷斯还没有随着特里斯坦一起干活的时候,有一次,他被安置在安全屋里,而那一回特里斯坦到第三天的晚上还没有回来。
加雷斯对当时自己的心情还有点印象,他看着窗外的太阳慢慢落下,看着天空从橙色变成淡蓝,再看着淡蓝又变得深邃,星星和月亮慢慢地越来越清晰,而白天的喧嚣也被夜晚的寂静替代,那份焦虑便一点一点加重。
加雷斯先是趴在床上等,然后又趴在桌子上,再接着趴在窗边。他翻来覆去,坐立不安,心里头更是七上八下,可是特里斯坦就是没有回来。
他知道特里斯坦很厉害,一般的危险都为难不了他。而自己所处的安全屋也确实很安全,别说人了,鸟都不怎么在他们房顶拉屎。
可天幕下那些嘈杂的虫子啾鸣着,一声一声越来越嘹亮,加雷斯也心烦意乱,一分一秒越来越焦灼不安。
直到最后,加雷斯实在等不住了,决定出门去找。
虽然特里斯坦再三交代他只能待在屋里等,可那一刻加雷斯什么叮嘱都不记得了,就知道他得见到特里斯坦。即使特里斯坦把他骂一顿再揍一顿,他还是得见到他。
于是他把房门拉开,然后便见到了从远处跌跌撞撞往回跑的特里斯坦。
是的,特里斯坦还是依照约定回来了。哪怕他浑身上下都是伤,一边脚好像还骨折了,一瘸一拐,根本站不稳。
但见到特里斯坦,心里的石头就落了地。
那天晚上,加雷斯用力地把自己蜷成一团,死死地箍着特里斯坦的腰。他用脑袋泄愤似的撞着特里斯坦的胸口,而特里斯坦一个劲地捋着他乱蓬蓬的头发和后背。
自那以后,特里斯坦就都是两天左右就回来了。哪怕耽搁得再久,也绝对不会等到第三天的天黑。
当然再往后,加雷斯也随同特里斯坦一起外出谋生了。于是他俩再鲜少分别,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无论是被抓了丢进地下室,还是坐在酒馆里喝得烂醉如泥。
现在特里斯坦肯定发狂了。加雷斯默默地想,回头往越来越看不见的小码头望了一眼。
可特里斯坦保护了他那么多年,他到底也要为特里斯坦着想一次。何况,这确实是加雷斯自己的事。
哪怕加雷斯简单的脑袋根本不明白,特里斯坦绝对不会因为加雷斯离开了一个晚上,已经走远了、追不上了,而善罢甘休。
主人和畜生之间的牵连,是隔着如迷宫般的回廊与施满咒术的厚门板也阻断不了的,尽管,他俩现在还感觉不到。
TBC
第42章 (25)出走的畜生(下)
“我只知道他不会魔法,他没见过巫师,他压根就不记得这边的世界,他要是出了什么事,老子——”
男人一甩魔杖,特里斯坦后半句话便卡在了喉咙里。他的嘴唇还在动,但声音没跟上。
“冷静点,你不冷静,我就不让你说话。”男人用魔杖敲了敲特里斯坦的脑袋,然后又将那可恶的木奉木奉搁在桌面。
现在特里斯坦被法术绳牢牢地捆着,喉咙还发不出声音。他一点都不觉得这有助于他冷静,相反,他的怨气就像越烧越旺的火山。
特里斯坦看着男人把晴天拉到隔壁的房间里,不知道私底下商量了什么,外头只有傻子一人看守着特里斯坦。
特里斯坦心说好样的,这一路过来救了傻子多少次,现在倒好,反而还监督着自己有没有逃跑。畜生果然就是畜生,脑子和人不一样,没办法养熟它。
过了好一会里头发生了争执,隔着门板,只能轻微地听到“但这是他的畜生”和“他的畜生是人”之类支离破碎的字句。
傻子在他身边呜咽了一下,东嗅嗅西闻闻。
特里斯坦叹了一口气,曾几何时,加雷斯也和这傻子一个德行。记得那时候他们还在蜘蛛家,加雷斯完完全全就是当着畜生在养。虽然加雷斯已经分给了特里斯坦,但他们的训练是分开的。
特里斯坦已经到了执行刺杀任务的年纪,早出晚归,有时甚至不归。
而在特里斯坦不在时,加雷斯就被统一栓在集体圈养的屋棚。
屋棚像一个巨大的仓库,用砖石隔成一间一间。没有床,只有一张松软的被褥。那些主人不在身边的畜生便一只住一格,脖子拴上项圈,门口再拉上隔板。
加雷斯不喜欢那个屋棚,每次都大吵大闹。而一旦他哭叫起来,其他畜生也被折腾得跟着他一起闹。
然后便会挨打。其他畜生跟着他一起挨打,但必然打他打得最狠。
所以每次特里斯坦回来领他,项圈一解开,他就疯了一样朝特里斯坦扑来。直直地把特里斯坦扑到Cao地上,脑袋不停地在特里斯坦的脖颈上磨蹭。
然后特里斯坦会摸到加雷斯背后新挨的鞭痕。深深浅浅,坑坑洼洼。有的疤还没长好,新一道血痕又把它重新扯开。
晚上给加雷斯上药的时候,用软布碰一下伤口,加雷斯就呜咽一下。但他会很听话地趴在特里斯坦膝头,听着特里斯坦徒劳地嘱咐他下一回别闹腾,再闹腾又他妈挨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