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高文比杰兰特年长两岁,但有时候他比杰兰特更直率。他憋不住,所以纵然没有证据,他还是凭借自己的推测断言——“你是想替克鲁出气。”
“我为什么要替他出气?”杰兰特笑起来,摊摊手以示无辜。
“因为他被他们捉弄了很多次。”高文说。
身为学生会主席,他当然看到海鳄是如何横行霸道。但学生会主席的头衔不过是学校给他的,而海鳄们的小王子的身份是整个裂岩群岛给他们的。
高文也不喜欢海鳄,不喜欢他们永远在扰乱秩序,永远在欺负同期,永远不把导师们当回事,又永远以挑衅高文这类品学兼优的尖子为乐。
可是没办法。
高文曾因海鳄兄弟险些令一只小海马残废,而不顾一切地向上举报,结果却得到了学校认定是高文造谣和诽谤的结果。
从那次开始,高文便开始明白有的错误是没法纠正的。
至少他现在还不能纠正。
“我没看到他被捉弄。”杰兰特违心地说,他把眼睛转开,看向高文背靠的书桌。
“我看到了,我看到他被捆起来丢在后院的礁石滩。”高文继续说。
其实高文内心也很矛盾,向同学投毒是大罪,这样的罪行不会因罪犯年纪尚轻而法外开恩。一旦他找到证据证明是杰兰特下的毒,并且及时地报告,那自己无异于立了大功,他敢肯定他和海鳄兄弟之前的矛盾将一笔勾销。
他会和海鳄成为好兄弟,明年毕业后他也将得到一个非常好的职位。
“……我不知道。”杰兰特咬咬牙。
“我还看到两兄弟曾经把他堵在一个角落,揪他的触手,扯他的头发。”高文继续说。
那天杰兰特也不在克鲁身边,据说快要蜕皮了,所以请了几天假。高文从自己的教室出来,远远地便见到角落的两条嶙峋的鳄鱼尾。当然,从鳄鱼尾中间,还有章鱼的触手伸出来。
高文第一反应便是走过去制止这一切,可当他靠近三人时他又停住了。他不想再三激化鳄鱼和他的矛盾,也不想这矛盾影响他的期末成绩或学生评价。
所以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后面,听着克鲁带着哭腔的、软软糯糯的求饶,看着触手无力又固执地抵着两条鳄鱼的胸口。
但还好,海鳄兄弟自己感觉到了有人在后面盯着他俩。
虽然非常不甘心,但他俩也不方便当着学生会主席的面继续做下去。于是只是用力地把克鲁的触手甩开,故意摁了一把小克鲁的脑袋,恶狠狠地瞪了高文一眼后,与之擦肩而过。
克鲁的眼睛红红的,触手无助地蜷缩着。高文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好嘱咐他快点回宿舍作罢。
“……我……没看到。”杰兰特皱起眉头。
“嗯,我知道,”高文也没有反驳,默默地点点头,再道,“那你应该也没有看到,他俩和剑鲸们在沙滩拖拽克鲁的一幕。”
克鲁的四条触手分别被两条鳄鱼和两头剑鲸咬着,他们一路把克鲁从沙滩上拽到海中。
这一回克鲁没忍住,他哭了,他一边哭一边被拖进海里。他的触手和蹼被扯得长长的,一路摩擦着海滩上的碎石。他就像一个被抛来抛去的布偶玩具,在鳄鱼和剑鲸之间传递。
高文很想把目光收回来,他那时只是带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小弟弟来沙滩泡泡水。他可以把仍然是小海怪模样的弟弟捧在手里,然后游到另一块浅滩上。游到听不到克鲁的哭喊求饶,也看不到恃强凌弱的一幕的地方。
但很可惜,高文还是没做到。
他犹豫再三,最终把弟弟放在肩膀,一个猛钻化成了海怪的原形。
变回海怪的高文比鳄鱼和剑鲸都要硕大,与此同时,他还能用自身的法力,化出一把金光闪闪的三叉戟。
他是不敢刺向鳄鱼兄弟的,所以他刺向那两条同样恬不知耻的剑鲸。
两条剑鲸吓了一跳,松开克鲁的触手就往岸上跑。
两条鳄鱼也紧随其后,直接丢下克鲁不管,跟着剑鲸,一边往岸上窜,一边变回了人形。
没多久,就跑得没了影。
而克鲁还在哭,他像一张破渔网一样趴在沙滩哭。
高文也没有理会,带着肩膀上的弟弟重新游向海洋深处,直到真正到达另一个浅滩,才变回人的模样。
“……我没听他说过。”杰兰特第三次矢口否认。
可高文看得到杰兰特的鼻翼在抽动,眼睛变成竖瞳,拳头默默地捏起,而脖子上已出现了鳞片。
高文知道杰兰特和克鲁关系好,所以连高文这个路人都无法对海鳄兄弟欺辱克鲁的一幕视如不见,可想而知杰兰特又该有怎样的感受。
杰兰特想要出气,自然而然。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欺负克鲁的不是那两个小王子,那高文必然站在杰兰特这一边。他也十分希望作恶的家伙得到惩罚,学校不能给他们惩罚,那他支持受欺压的同伴反抗。
但很不凑巧,施以暴行的始终都是碰不得的海鳄。
不过既然杰兰特如此固执,高文也明白自己既不可能让杰兰特认识到错误,也不可能撬开他的嘴巴,那就只有——“嗯,叫克鲁过来吧。”
杰兰特一惊,抬起头来——“你找他干什么?”
“随便问问,”高文轻声道,“就像随便问你的一样。”
高文得罪不起海鳄,这事无论是放在他身上还是放在其他同期身上,大家自然都会选择得罪克鲁和杰兰特。毕竟大家也都在遭受这些不公平,这已经成了默认的定律。
高文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当无法从杰兰特这边找到证据时,他得从克鲁那边想想别的办法。
TBC
第9章 (5)无果的盘问(下)
不过当高文见到克鲁的一刻,他有些开不了口。
克鲁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章鱼,纯粹得就像他分泌出的半透明粘液一样。
他听话地跟着杰兰特来到辅导间,默默地看杰兰特关门出去,然后乖乖地把八条触手分开坐在椅子上,大大的眼睛略带惶恐地望着高文。
这让高文觉得自己是个坏人。
克鲁已经入学很多年了,可他的状态似乎和第一天来到学校时一样。
高文还记得自己引领新生时,看到七岁的克鲁背个小小的挎包,唯唯诺诺地跟在他姐姐旁边慢慢挪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和现在一样,满是惶惑不安。
高文是听说过章鱼家的习俗的,章鱼家和一般的海民家不同,他们受兽类那一半血液的影响很大,以至于即便成了半人半兽的族群,也依然延续着不少纯粹章鱼的生活习x_ing。
章鱼家的孩子一出生就会离开父母身边,被父母丢到一片固定的水域里。他们要在那里独自学习生存的能力,学着捕食和伪装。
等到三年过后,章鱼小海兽长到三岁左右,章鱼家的人才会去那片水域打捞自己的血亲。
能活下来的,自然就带回家中,真正地成为章鱼家的一员。而不能活下来的,那就任其被与大海融为一体。
所以章鱼海民的存活率很低,但能活下来的,学习能力和环境适应力必然十分超群。
这也导致章鱼家是裂岩群岛最有学问的一家,上百年来担负着辅助领主的学士职能。
但克鲁有一点点特殊。他属于特别笨,但又特别命大的一员。所以那三年的自生自灭没要掉他的命,可他被打捞上来时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章鱼家的长辈讨论了很久,到底该把克鲁舍弃掉还是带回去。虽然最终还是认为这属于“活下来”的范畴,但带回去后,克鲁并不能像家里其他孩子一样受到公平的待遇。
因为他真的很笨。学什么都慢别人半拍,做什么也都温温吞吞。问他点问题,语气重了快了,他就害怕得缩成一团,什么都答不出来。
纵然他没有被丢在岸边放弃,但他在家里被放弃了。无论是他的父母还是哥哥姐姐,几乎没有一个人愿意把他当成血亲。
这也造成了即便他在学校备受欺凌,他也不知道和谁说,不知道怎么办。
他唯一的朋友就是寄养在他们家的孤儿杰兰特,可杰兰特总有不在的时候,而那时候,他除了哭便什么都做不了。
高文默默地叹了口气,和杰兰特的锋利相比,克鲁真的就是一滩软泥。软到高文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也不知如何像对付杰兰特时那样,毫不客气地抛出一句又一句的逼问。
也就在这时,高文刚出生不久的弟弟从他肩膀上爬了上来。
小海怪只有巴掌大小,人类的那一部分基因还没有表现。他有着蛇的脑袋,鱼的尾巴,周身布满了蓝绿相间的鳞片,初生的耳刺呈半透明的伞状贴着脑袋的两边。
他在高文的脖颈旁吐着信子,两只小爪子好奇地望着前面的章鱼。
克鲁也注意到了它,眼前一亮,先前的惶恐消散了大半。
高文把弟弟从肩膀摘下来,放在桌面。他还在想着什么开口,岂料克鲁却先开口了——“它好小!”
克鲁惊叹道。克鲁见过成年海怪的原形,他难以想象眼前的小不点长成身躯足有十几米长的海兽的模样。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小海怪,小海怪一个踉跄,也歪歪扭扭地爬到桌子边,与克鲁对望。
高文伸出一只手指拦住弟弟,以防不慎从桌边摔落,“嗯,我弟弟,莱马洛克。”
“你可以……带弟弟来上学噢?”克鲁继续感叹。他那么小的时候身边一个亲属都没有,唯一的印象是他在海底找了个破罐子,把自己蜷起来躲在里面。
“海怪出生后五年内,必须轮流待在父母和亲兄妹之间,好让他形成印随效应,长大后才会听长辈的话。”高文说着,接着就被弟弟咬了一口。
高文吃痛,把弟弟往后推了一些。
海怪寿命长,所以也长得特别慢。眼前的小海怪大概差不多五岁了,才长出了一圈小小的利齿。这一咬,在高文的手指上咬出了一排小小的牙印。
克鲁却很兴奋,他朝小海怪伸出触手想要摸摸它蛇一般的脑袋。但触手还没碰到小海怪的脑袋,海怪就一仰脖子,伸手抱住了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