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白马蹄子一顿,腾空而起,小满慌忙抱住马脖子,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听到白马在恨恨的唠叨:“姓杜的该死,把我当什么了,下次见到他,一定把他当成狗屎踩扁!”
但他也没心思听了,白马是神仙,平安是神仙,杜公子也是神仙。白马缩地成尺,每一步停留,他都只能短短望见一眼。第一步落在青瓦房上,从茜罗窗里,他看到红罗帐卷,鸳鸯被铺,两名男子正衣衫半解依偎在一起;第二步落在五步堂前,一个白衣男子正背对他舞剑,马蹄和剑风惊动了堂前的萱Cao;第三步落在书房密室,那白衣男子手持长剑,对面摔倒了一个红衣男子,鲜血染红了他胸口的刺绣;第四步落在荒郊野岭,螟虫唧唧,皓月朗朗,那白衣男子垂首坐在一座坟前。
纵跃而过的白马风掀起了那人的长发,小满清楚的看到了他的脸。心中隐约升起一股熟悉感,但那轮廓却陌生得很,既不是先生,也不是平安。
白马落地,小满看到熟悉的山路,山前粗壮的松树枝叶虬张,他曾在那松树上和人分过一盒金平糖。
白马一抖身子,将小满摔下,跺跺蹄子,很高兴地说:“喝老杜的酒去!”
小满挣扎着爬起,找了个树枝撑在腋下,再回头,白马已经消失无踪,唯有天边星辰闪烁,片刻后,连那颗星辰都湮没。他叹了口气,眺望迢迢山路,那是他自小就爬惯了的,他第一次发现,山路这么陡,这么长。
好容易挨到山上,已是金j-i高照,鲜血从他裤管下方涔涔而下,小满分不清眼前白晃晃的是太阳,还是失血过多的金星乱冒。村民见了他,竟然睁大了眼睛,满是惶恐,乡音无改,对面不识。
小满抓住一个人,问先生在何处,他模糊又清晰的视野里,看不出那人是李大哥,还是李二哥,只能听到那人粗狂的声音,字字震耳欲聋。
“他没福!他干儿子考上那天,他就死了!县太爷吩咐葬在外面的乱坟岗!等他干儿回来大办一场才能迁!”
小满松开那人,一瞬失去平衡,跌倒在村路的黄土里,无数双脚围着他转,踢起一头一脸的尘土,先生不在了,平安呢?
小满撑着树枝,先去了村尾的乱坟岗,天气太热,不能在家里停尸,没人守灵恐怕生出什么事端;也不能随便带去葬在自家坟里。直到他死,村民才惊觉没人知道先生的名字,五十年来,他租县太爷的房子教书糊口,人人都叫他先生。
县太爷毕竟还记得这是举人的干爹,虽然葬在乱坟岗里,却是精心收拾了一番,一看就知道那坟是先生的,不仅新,而且供着香烛纸马。
小满举步上前,树枝不堪折腾,咔嚓一声从中折断,小满摔倒在地,体力将尽,挣扎着爬到先生坟前,喘息不已,抬头看着坟前的墓碑。
墓碑是石头的,如无字碑一般,外面却糊着一张字纸。瞧那透出来的字迹,似乎是小满写字的字纸,有人在背面用长风动地般精致飘逸的书法,一气呵成的写着一行字。小满勉强坐起,伸手一个字一个字的摸过去。
广陵府松江县安讳平公之墓。
广陵是个地名。广陵府松江县是个地名。
小满擦掉额头上不断渗出的汗水,又仔细读了一遍墓碑。
先生的名字叫安平。
倒过来念,就是平安。
***
小满脸上感到点点冰冷,他慢慢睁开眼,刚才靠在先生的墓碑上昏过去,此刻天空y-in沉,山风呼啸,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他脸上,高热的身体反而感觉舒服清爽。
不远处站着一人,一身素白的缎子贴在身上,雨水淋s-hi了他的头发,顺着他形状姣好的脸流下。小满不知从哪来了一股力量,撑着石碑勉强直起身子,清楚地说:“平安?”
平安注视着小满,他终于不笑了,也收起了云淡风轻的眼神,衰老和岁月从他眼中蜿蜒而下,小满忽然觉得自己很弱,很小,山雨吹透了他的伤口,现在他的腿再也不疼了。
“平安。”小满轻声说,“良常村可能有一场大难。百花酿的少当家得了银灯Cao,一定会带人来开矿。他心狠手辣,你带着大家避开吧。”
“凡人生老病死,与我何干。”平安说。
这句话小满也听过很多次,他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咳嗽,从嘴边滴落粉色的血沫,被雨水一冲就了无痕迹。
“你以前是百花酿的少当家吧?我这次去京城,知道了你的过去,你和先生……平安,你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先生吗?你爱的人是先生吗?”
平安垂下眼睛,轻声说:“不是他。”
又一波剧烈的咳嗽袭击了小满,他差点把肺咳出来,真奇怪,明明伤的是腿,为什么呼吸这么乏力,肺里变得粘腻腻的。等他呼吸稍微平静,问:“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平安动了动嘴唇,终于说道:“因为我所爱之人让我看着他的孩子。然后我又爱上了他。但我不是真的神仙。我只有一颗灵药,一点幻术。他才是真的神仙。”
小满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缓缓明白过来。
“你爱的人是杜康酒的那个人。先生一直以为是他杀了你,但那都是你的幻术?”
平安摇头,既是遗憾的摇头,也是否认的摇头,他慢慢蹲下身子,蹲在小满面前,轻声说:“你就要死了。”
山雨大作,小满没有伞,平安没有用幻术,两人都在雨里淋得透s-hi。小满苦笑了:“你们百花酿当真后继有人。多半就是因为你的死,官府不肯深究举人,你的后人才花了这么多年,和官府打成一片,贡酒,是不是?”
“已经上贡了四十一年。”平安说。
眼前越来越看不清了,小满抬手试图抓住他的袖子,平安一动不动的蹲在原地,任由绸缎像流水一样,在小满的指间晃荡。小满用最后一口气轻声吹出炽热的吐息:“平安。我不想死。”
平安向后抽出袖子,轻声说:“凡人生老病死,我是没有办法的。”
他将一瓶百花酿放在小满身边,转身站起,向村头的茅屋走去,一路上s-hi透的黄土黏成黄泥,胶在他鞋子上,他这五十年来从没这么狼狈,也没这么轻松。一路上不见一人,想必大家都在屋里躲雨,他遥遥望见大柳树下靠着一个衣着光鲜的男子,正百无聊赖,困了一团山雨在扇着玩。那人身上干干爽爽,一点没s-hi,连手中的白绢折扇都整洁如新。
平安朝他走去,在他面前六步的地方停下,说:“失回避了,上仙。”
杜公子笑了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盯着他s-hi透成缕的长发,又看着他脚上黄泥粘腻的鞋,看了一会儿,收回眼光,继续用扇子把山雨扇得像一团团飞舞的绒球。
平安瞧着不断摇晃的酒坛子小玉扇坠,说:“上仙,我只求你给我机缘,你又何苦任命我当什么土地神,又何必毁这孩子的前程?”
杜公子悠然道:“殿试第一,拜入大学士,从此一生荣华富贵?他有命无运,不必你千辛万苦去求。我何尝不是给他荣华富贵,指点他银矿龙脉,谁知道他一转手,将这天大富贵倒是送进了你家里,迎来送往,当真有趣。这才叫重蹈覆辙,轮回之苦不过如此。求而不得,得非所愿,岂不是有趣?你看他一介常人有趣,我看你逍遥野鬼有趣,说不定什么人看我这无冕上仙也有趣得很呢。”
五十年前,他身骑白马前来点化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白马能回溯时光,只是等闲难得一见。平安抹了一把脸,说:“上仙,五十年前,期满,这次总该放我入轮回了吧?”
杜公子扇子一摊,将所有雨珠堪堪接住,雨珠如透明水晶,在洁白的绢扇上轻柔地滚动。杜公子瞧着滚动的雨珠,淡淡道:“成仙的滋味如何?”
平安苦笑道:“不足为外人道。”
杜公子抬眼笑道:“为何急着入轮回?追你的小孩儿去么?”
平安叹了口气,说:“勉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五十年来,我所爱之人已经全都死了。”
杜公子笑了笑,将满是雨珠的扇子送到平安面前。平安低头看去,每一个雨珠里,都闪烁着一个小小的房子,他看到了腊梅和她的夫婿在并肩挑着布料,看到颜如春花的春桃为自己缝着嫁衣,看到小满抱着百花酿倒在安平的坟墓前,看到县太爷和他夫人在数着一些铜钱。
他看到良常村每一个人,都有一颗自己的雨珠。
“你吹一口气,这幻境就散了。”杜公子一双眼睛如三月涟涟的秋水,“你吹一口气,就吹散一个幻影;等所有幻境都散了,就能看到奈何桥边的三生石。你若是不吹,就要接着连任。”
见平安迟迟不动,杜公子笑道:“我给你示范。”
他轻轻吹了一口气,吹破了倒映着小满的雨珠,雨珠在绢面上融成指尖大的水点,与此同时,村尾轰然一声巨响,泥沙滚滚,乱坟岗被天降的泥石冲得不见踪影。村中的狗吓破了胆子,此起彼伏的大叫起来。
“你吹呀。”杜公子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看着平安惨白的神色,“平安,有句话叫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凡人生老病死,你还是有办法的嘛。”
***
良常村每个人都知道,村里有个神仙。他住在村尾的茅Cao屋里,屋门口总是堆满了奇奇怪怪的东西。
大家都说求他许愿很灵验,他是个公平的神仙。
有时候他在屋顶晒太阳,有时候靠着老柳树看书,什么书都有,有他们不认识的文字,也有时下流行的情色话本;也有时候平安根本不在屋里,没人看到过他下山,也没人看到过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