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知锦华 作者:陈小菜(上)【完结】(3)
话音未落,只听一人道:“殿下错了。”
这声音凉丝丝冷飕飕,一瓢清水般浇熄了齐少冲心头窝着的一盆恶火,刷了糨子般的脸登时缓了缓,线条柔和开来,竟有了些微的笑模样,他自是明白,以穆子石的口角手段,对付自己这两位兄弟,实在是牛刀杀j-i强弓s_h_è 雀。
齐延澈听得有人直言相驳,不禁一愣,循声一看,见这人紧随齐少冲身边,应是东宫属官,正依制低头施礼,一眼过去瞧不清面目,但见下颌尖尖,略显单薄之相。当即喝问:“你大胆!本王怎么就错了?”
那人并不惊惶,说话间甚至还含着温雅的笑意,却是一语掷地有声:“重玄门七殿下走得。”
齐止清毕竟老成,淡淡道:“父皇并未册立太子,难道七弟定要罔顾国法逾制僭越?”
这话说得厉害,欲加之罪加得一派冠冕堂皇又锋芒森森,那人却好整以暇,不疾不徐道:“皇上明旨,皇七子以太子仪仗入宫,所谓太子仪仗,两位殿下若有不明,不妨问于王府讲官。”
低着头却准确地指向恭立一旁竖着耳朵看鞋尖的梁万谷:“这位梁公公是皇上近侍,传谕宣见,此一路前去治平宫,七殿下只随着梁公公而行,两位殿下若觉得七殿下走不得重玄门,岂不是说梁公公妄测圣意甚至矫诏干政?”
梁万谷本是只管看戏心中自有一番小算计,乍闻此言,只觉那隔岸的火登时把自己皮r_ou_都呼啦烧尽,天灵盖飞了二魂脚底板走了六魄,只吓得懵了,奋力摇了摇头,毫不含糊,噗通一声把两块膝盖骨重重磕在了汉白玉阶上,涕泗横流哀哀地哭喊冤枉:“老奴不敢!不敢啊!老奴自打没了那累赘玩意儿,就是皇上身边的一条狗,皇上说什么,老奴听什么,皇上让啃骨头,老奴从来就不敢吃r_ou_!大人哪,便是把天底下的狗胆都塞老奴的腔子里,也绝不敢干出那等欺君罔上鬼神难容的恶事啊!”
梁万谷被太监宫女们呼为老祖宗,何尝有过如此畏惧欲死的时候?但“妄测圣意矫诏干政”这八字罪名实在太过狠毒惊悚,须知前朝便是亡于阉党之乱,而本朝历代皇帝最忌讳的就是宦官擅权妄为。
当下哆哆嗦嗦的磕头不止,暗恨自己一时糊涂轻率,慢待小觑了七殿下,方才自己若乖巧,当着三位皇子的面,重宣一次武定帝的口谕,就算他们兄弟阋墙,自己也乐得摘个干净,哪会有眼下这等拔橛子吃挂落的cao蛋事儿?自己这双狗眼,回去真得用艾叶盐水好生洗洗了!竟没看出来七殿下身边有这等惹不得的角色,这可要了亲命了!
贞妃平日没少奉承打点梁万谷,眼下齐延澈见他这等下贱模样,无端的羞恼,一脚踹过去:“狗奴才给我闭嘴!滚一边儿跪着去!”
梁万谷如蒙大赦,一边喊着:“谢殿下恩典!”一边膝行后退,他做惯了奴才,用膝盖跪行倒比直立行走更加快一些,眨眼之间,就远远地跪了开去。
齐少冲知这等奴才小人,最是欺软怕硬滑不留手,索x_ing借机治上一治也好,因此只冷冷瞟他一眼,更不轻言放过,笑道:“五哥九弟若没有别的事,我还得觐见父皇……”见他二人面有犹豫愤愤之色,突地敛了笑容,沉声道:“让路。”
齐止清看着他的眼神,心底莫名地一颤,定了定神,终是不甘,正色道:“朝廷自有法度,七弟自小离宫,想必未曾读过《大宁通礼》,通礼有载:重玄门,内廷正东之门,除皇太子,其余诸皇子不得出入。通礼是本朝太祖皇帝亲令修纂,字字千钧,不容逾矩。”
齐少冲眉梢一扬,看着他似笑非笑,也不急于驳他。
齐止清心中一咯噔,果然,只听那吓哭了梁万谷的东宫属官又是一句:“殿下错了。”
齐止清满心不愿搭他的话茬,齐少冲却已抢着问道:“你倒说说,五哥错在何处?说不好,我可是要罚的。”
那人轻声一笑,道:“制是死的,皇上却是春秋鼎盛,难道瑞王殿下竟会以为,皇上允七殿下行走重玄门,便是悖逆太祖?”
一持死典籍,一倚活皇帝,谁胜谁败,一目了然。
齐止清怒气上涌再按捺不住:“放肆!朝廷的法度,父皇的圣明,岂容你胡搅蛮缠妄言不敬?”
那人道:“微臣不敢。”
齐止清冷笑:“本王看你胆子大得很,敢得很哪。”
那人道:“不是微臣胆子大,而是本朝有例可循……”
琅琅言道:“太初十年,皇十三子自重玄门出入内廷,十四年册皇太子,十七年继位。”
齐止清脸色一变,那人又道:“乾和四年春,皇长子出入重玄门,四年秋册皇太子,十一年继位。”
那人突然静默片刻,方又续道:“永熙四年,皇四子百日即出入重玄门,五年册皇太子,二十二年薨,谥号圣德慧纯太子。”
“此三位,都是未册皇太子而出入重玄门,两位殿下可知?”
齐止清心中疑窦丛生,自己早已着人打探过,齐少冲回宸京时,身边只有从民间带来的一人而已,又听说他在民间甚是困厄波折,想来随身照顾他的不过是寻常小民,也就不曾多查,却不料这人竟如此熟谙律典有胆有识,倒是自己怠慢失策了!
忙问道:“你……怎会知道这些宫中朝廷之事?”
第2章 楔子(二)
那人略一迟疑,再开口时,声音微有低回缠绵之意:“微臣幼时,曾蒙慧纯太子青眼,东宫伴读。”
齐止清蓦地想起一个人来,眼眸中竟有惊喜期盼之色:“你叫什么名字?你……可是姓穆?”
齐延澈脾气暴躁,气急败坏之下根本没注意到自家五哥的异样,一手指定那人,厉声喝道:“狗奴才,你给本王跪下回话!”
那人却是不卑不亢:“微臣东宫少傅穆子石,并非安王殿下的奴才。”
齐延澈咬牙切齿,瞪眼道:“不过是个太子少傅,敢跟本王挺腰子?”
穆子石淡淡道:“《大宁通礼》有载: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居从一品,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居正二品,此为三师三少,见诸皇子,免跪礼。微臣不才,忝居太子少傅一职,而礼法者,国之纪纲,微臣不敢有违。”
齐延澈从未受过这等自取之辱,怒不可遏,雪白的脸蛋涨得绯红发紫,连嘴角都扭曲了:“穆子石……原来你叫穆子石,你是不是不肯跪?”
穆子石姿态十分恭敬:“是,安王殿下当不起微臣一跪。”
“啪”的一声,齐延澈跳着脚狠狠一记耳光掴了过去。
齐止清惊呼一声:“九弟不可!”却已阻挠不及。
骤然变色勃然大怒的是齐少冲,漆黑的眼珠子里简直能喷出火来,眼神突地如野兽一般,凶狠暴虐择人欲噬,一句话不说,一步上前右手猛地攥成拳,抬起一脚便要直踹齐延澈小腹。
齐延澈出手甚重,养尊处优之下两膀子力气也不小,穆子石结结实实地挨上这一巴掌,身不由己一个踉跄,嘴里一阵腥甜,却顾不得了,闪身拦在齐少冲身前,一手死死扯住他的手腕,低声急道:“我没事……你快住手!”
感觉到他情急失控的微颤,忙握住他的手,意作安抚,声音只在齐少冲耳边:“宫里不同别处,你千万不能动手!我……这些年,这巴掌算得什么?你放心,这一记耳光,本就是我激他打的……”
掌掴太子少傅,安王再受宠,朝臣御史口中,也免不得一个不敬兄长荼毒臣下之评,穆子石这个耳光自是挨得物超所值一本万利,但若齐少冲因此事殴打皇弟,却一变而成授柄于人,同根相煎甚至少仁寡悌的罪名更是逃不掉。
齐少冲本就外朴内明,又饱经浮沉历练,哪会不懂个中玄机,但眼睁睁看着穆子石受辱于前,却似点了引线的爆竹一般,浑身的血都怒得沸了,这记耳光若是自己挨,都不至如此不能自制大失章法。
此刻被穆子石拼命拦住,耳边听得他又急又忧,脑中这才涌上一线清明,但眸光到处,清清楚楚见到他左颊上五条指痕又红又肿,嘴角一缕血丝,心中登时一阵酸涩,深恨自己无能,叹了口气,却终究冷静下来。
穆子石见他眼中杀气渐敛,放下心来,缓缓回头直视齐止清兄弟。
方才穆子石一直按礼垂首回话,阻止齐少冲时又是背对而立,故此这一回头,兄弟俩才看清穆子石的面容。
那双猫一样的眸子一映入眼,十余年前的记忆登时密密匝匝纷至沓来,大雪的天,齐止清心窝却是一阵火热一阵酥痒,欢然大声道:“子石!是你……当真是你!我还以为你被烧死了,天可怜见……”
齐延澈却被齐少冲刚刚那一瞬雷霆乍现的凶恶气势吓住了,半晌回过神来,背后已是一阵黏腻冰凉的s-hi意,正惴惴不安既怒且惧之际,猛一打眼瞧见穆子石的脸,不禁又是一愣怔怔出神,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只觉得那几道肿起的指印异常刺目,模模糊糊起了一个念头:以后这人再怎么放肆,都不该打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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