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 作者:priest【完结】(74)

2019-05-12  作者|标签:priest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强取豪夺


施无端脸上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反而是他意料之中似的,过了一会,才语气平平地说道:“哦。”
“还有……”夏端方低下头。
施无端有些疑惑地看过来,淡淡地道:“她还说了什么不好听的,你只管告诉我便是,不要紧。”
夏端方沉默半晌,低声道:“苦若大师再没说别的了。她撕了你的信,将我派的人赶了出去,当天晚上,便……”
施无端神色一动,问道:“什么?”
“悬梁自尽……了。”夏端方飞快地扫了一眼施无端的神色,说道,“如今非常时刻,玄宗不想多生事端,这件事若说不清楚,在皇帝那落个‘叛国通敌’不算什么,恐怕是他们将消息封锁了,秘不发丧……”
施无端脑子里“轰”的一声,眼见夏端方嘴唇一开一合,就是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手中茶杯倏地碎成两半,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哑声问道:“你说……你说什么?”
夏端方抿抿嘴,轻声道:“六爷……还是节哀吧。”
“可她不是说……她不是说无颜面对我教列祖列宗么?”这句话不知怎么的便脱口而出,施无端像是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一样,连眼神都空茫起来,极缓极缓地摇摇头,“她不是说……她死什么?”
“六爷……”
施无端突然站了起来,袖口扫过桌子上的茶具,乒乓一阵乱响,夏端方忙一把拉住他,问道:“你要去哪?”
施无端一声不吭地硬将他的手掰开,转身往外走去。
夏端方叫他那惨白惨白又了无起伏的脸给吓着了,在后面叫道:“六爷!六……”
施无端脚步却越来越快,撂下一句“别跟着我”,便已不见了踪影。
他竟不知该折往何方似的,兀自浑浑噩噩,翻身上马,随着那畜生东游西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哪里。
这世上,最痛苦的永远不是被别人负,若是如此,只要自己愿意,放开了便是放开了,却是有负于人,每每想起,总要被自己的良心纠缠,没完没了,无止无休。
纵然是那嘴上万般无情、心中千般无耻、遗臭万年、甚至落得百年骂名的大j-ian大恶之徒,终其一生,也必得有一线良心,只要这一息尚存,便免不了午夜梦回被噩梦惊醒,每每冷汗涔涔,都要自问上那么一句……何止如此?
何止如此呢?
施无端想,那少年时唯一一个保护过他的长辈,唯一一个用x_ing命、自由和尊严保护过他的人,在见到夏端方派去的人时,该是什么样的心情,才能怒极反笑?又该是什么样的心情,能让她当晚便自挂于梁上?
哦……是了,他略微有些茫然地对自己说道,苦若师叔一辈子都怕师门分裂,同门相残。
他胸口仿佛有一把火,剧烈地烧起来,将他五脏六腑,心肝肠肚一起烧了起来,疼极了。
施无端弯下腰去,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了下来,然后他整个人平躺在郊外的Cao地上,蜷缩成一团,手指紧紧地透过泥土,抓向Cao木的根,感觉自己想大吼,亦或者是大哭一场,然而抬头看见茫茫四野,却始终只能一声不吭地忍着。
那一刻拉长拉得再长,让人仿佛有种错觉,痛苦永远不会过去。
突然,一只长得歪歪扭扭的Cao编小虫一瘸一拐地蹦到了他面前,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做的,竟能粗糙得如此惊天地泣鬼神,连头和屁股都分不清楚。
小虫时常自己也不知该往那个方向走,只得挥舞着四条不一样长的腿,四肢并用地往施无端身上拱。
不过……什么虫才长着四条腿?
施无端愣了半晌,慢慢地从地上坐起来,任凭那四条腿的新鲜物件跳到了他的腿上。然后他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那人仿佛是有些局促,不知如何是好,目光和他对上,又慌忙转开,过了片刻,又忍不住看过来。
他重复着这个毫无意义的动作不知多久,才终于鼓足了勇气,用一种异常认真的口气,生硬地说道:“你……笑一笑吧?”

第六十九章 第四盏灯(二)

时光好像倒转了一周,回到二十年前,山洞里小小的少年捏着Cao编的小虫,耍着赖说:“哎哎,小离子,笑一个。”
他们曾经那样纯真。
一个如同一张白纸,了无心事,什么都不懂,一个心里只有那么小的一点喜悲,被那小家伙在外面喊上一声,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那一瞬间,施无端仿佛有种奇异的错觉,好像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谁也没流过那样多的血,谁的胸口都还没有那条红如朱砂的疤,你我见面依稀如昨日,远远地喊上一声小名,便能携手出去,徜徉山水中。
人……究竟为什么要长大呢?
若是可以永远活在幼年时,是不是便不会有忧虑,不会有仇恨,不会有那么多、那么激烈的和整个世道的冲突,不会背上那样多的包袱,不用和曾经那样亲密无间、一起并肩睡在大树下面的人分道扬镳、刀兵相向?
是不是想跑就可以跑,想跳就可以跳,咧开嘴就能大笑,每天都能充满好奇,充满快乐地活下去,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烦恼呢?
是不是,不要懂那么多就好了?
饭菜若是剩下,三五日便要长毛,果子若是丢在地里,两日便要腐烂,茶水放在外面,隔夜便不可再用。
人心装在肚子里数十年,难道也会腐烂、变质……乃至面目全非么?
施无端努力了几次,嘴角机械地提起又放下,却始终不成一个笑容,片刻,他终于低声道:“我笑不出。”
白离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发现施无端并没有反对,这才像是走进了不属于他的地盘的小动物一样,近乎战战兢兢地靠过去,一直到施无端眼前,才慢慢地蹲下来,与他四目相对。
施无端突然感觉到什么是“血统和魂魄的回归”,如何能像执叶大师说得那样,叫人撕心裂肺以后脱胎换骨,他发现白离的目光突然变得非常澄澈,那里面看起来叫人心惊胆战的暴虐突然都不见了,一如多年前那个山谷里脾气稍微有点不好的小狐狸,有最纯粹的爱憎。
那目光中的执着一如魔君,温润和清澈,却又像是那只眼睛乌黑的兔子。
白离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施无端突然别过眼去,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仿佛胸腹中方才的那股子灼烧一样的疼痛还没有过去一样,难过得他几乎眼前一黑,却只是死死地攥住胸口,一声不吭。
白离轻轻地抓住他的手,另一条手臂环过他的后背,虚空着环住他的肩膀,像是不敢造次似地,在当中略微迟疑了一下。
然而施无端却突然把头埋得低低的,自己抵在他的胸口上,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然后白离听到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到最后,竟有些吓人了,掺杂着说不出的冷意,仿佛结着冰碴子似的,将他里里外外都给冻坏了。
喜极而泣,悲极而笑。
百感交集,不知如何是好,唯有一声惨笑。二十年顶着风刀霜剑踽踽独行的委屈全在其中,原来这一生,其实是可以这样苦,苦到极处,言且不堪。
无人可说,无处可诉,唯有装出一副岿然不动的模样,从一而终。
白离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好像做错事了,亦或者是被那看着就不像好东西的老和尚坑了――施无端这一笑,简直将他的心也揪了起来,空落落地悬在半空中,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他便紧紧地搂住施无端,在茫茫四野中,在人迹罕至处,仿佛相依为命一样地搂住他……就像他已经不是身份尴尬的魔君,他也不是神出鬼没的施六爷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白离感觉胸口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s-hi透了,温热的液体一直透过他的衣服,贴在他的胸口上。
当他想让施无端哭的时候,施无端总是冷笑以对,如今他想逗他笑一笑,却把他逗哭了。
白离的思绪不知道已经飘到了多远的地方,只是怀里抱着那个人,抬起头望向遥远的地方,一瞬间迷茫极了。他想着,我是干了什么呢?这些年,都在争些什么呢?
至尊宝座亦或无敌威名,都像是一个无聊的笑话。
唯有最后的最后,这样伤痕累累地彼此靠在一起的时候,才终于得到了那么一时片刻的宁静,便连动也舍不得动一下,沉浸在那样的宁静里,仿佛坐在那里,便能等到瞧见地老天荒一样。
我知道我错了,白离心里想,环着施无端的手紧了紧――可你这个混账,怎么就那样固执呢?你就没错么?你敢不敢低一次头呢?
然后他低下头,轻轻地动了动肩膀,施无端的脸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抬起来,人却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他好像是已经筋疲力尽,只是眉头依然紧紧地皱着,几乎在那里留下了一条根深蒂固的线。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74/89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