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本来是萧府里,养的一个伶人,这些年来,都是萧仲孺的生娘暗中接济他。伶人同戏子家伎,乃是下九流出身,无人不轻贱。
又有谁会知道,原以为是龙子凤孙,实则是老鼠打桩,戏子和家伎通j-ian所生的孽种。诸如萧仲孺这等心高气傲之人,又怎么会忍受,自己竟是如此低贱下作的出身。
萧仲孺亲手拔剑杀了此人,鲜血泼面,一滴血珠落在他的眼角,犹如泪痣,当日在场的,也都不明不白地死了。那人死后,姨娘亦猜到系萧仲孺动手,未料他连生父都弑,吓得病倒,没多久亦死去。
——此便是杀父辱母之由来。
轿子停了下来,萧太傅跨步而出。偌大的萧府,今夜却y-in森森的,寒风吹啸,灯笼摇晃,好似一个活人都没有。
此时,萧仲孺定睛一看,却见长廊尽头,缓缓走来一道身影。顾钧遥遥望着他,唤了一声:“老爷。”
萧仲孺掩不住惊讶:“……钧儿?”他快步走过去,两人便紧紧搂做一处。萧仲孺压着他的脑袋,好似要将人嵌进血r_ou_之中,不住唤着钧儿,之后方放开了他,着急问道:“你怎么还在这儿?元儿呢?”
顾钧双眸晃似笼着水雾,答道:“我已先命人带着元哥儿走了,孺郎毋须担忧。”萧仲孺听到此话,也渐渐安下心来,他轻轻抚着顾钧的鬓发,道:“我知道,钧儿一向思虑周全……”顾钧轻点脑袋,两人又紧抱在一起。
萧仲孺在数日前就已经为顾钧父子安排好了后路,他已寻好了替身在府里养着,将真正的父子二人悄然送往益州,到那里后便叫他们改名换姓,安稳富足地过完下半身。他虽也惜命,却知若这时候同钧哥儿等人离开,雍京必会大乱,到时候反而谁都走不掉。
顾钧也不问究竟发生了何事,只将老爷扶回屋中。桌案上备了酒菜,极是精致,屋里弥漫着一股甜香。
两人同坐,顾钧为他斟酒,缓缓道:“我亲眼看元哥儿坐上了船,这才安心回来。”烛光中,他的眉眼柔情如初,跟着抬头,盈盈地看着老爷,笃定地道:“你不走,我也不会走。”
萧仲孺握了握他的手心,二人相视,彼此皆温柔莞尔,然后凑近,亲住了嘴。
温存片刻,两人同饮,纠缠了几年,今却是他们难得如友人一般,一起话说从前。顾钧喝了些酒,脸上有了醺意,他一脸怀念地说道:“我自小身子不好,阿爹阿娘就偏疼我。幼时,院子里种着好多芭蕉树,娘会将我抱在腿上,读诗给我听。”
萧仲孺听他轻声说着话,只觉心中从未如此平静安稳过。
“我爹不忙的时候,也会和我们一起。我爹虽学富五车,却常被我娘说得应不上嘴。”他微微笑说,“然后,大哥就会跳出来,替我爹说话,二哥和三姐就在角落里悄声笑着,大伙儿都好不高兴。”
萧仲孺举杯饮酒,听他说到这里,慢慢地抬眼。他目光微微闪烁:“我记得,顾茂生只一独子……”他怔怔地问,“你何时多出来的兄姊?”
顾钧止声,静静看向了他,目光里俱是悲凉。萧仲孺的手猛地一松,酒杯砸落在地。
第19章
顾钧止声,静静看向了他,目光里俱是悲凉。萧仲孺的手猛地一松,酒杯砸落在地。
这一声脆响,便好似那惊醒梦的钟锣声。
萧仲孺便觉一个恍惚,整个人如若被抽掉了力气。同时,钧哥儿清冷的声音响起来道:“在我十岁时,生了一场重病,命几乎去了半条。据说,那日来了一个道士,道士说我命格太轻,怕是个福薄的,唯有放在他人名下寄养,方能躲过大劫。”
“我阿爹阿娘虽极舍不下我去,却也只得无奈一试,将我送至京外托人养大,未承想,我的身子果真一日比一日好。尽管是如此,我和亲人仍月月书信往来,每年阿娘都会做衣裳袄子遣人给我送去,阿兄阿姊也都极思念我……”钧哥儿呢喃道,“……岂知,真如那道士所言,到最后,就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哐啷”的连声响动,萧仲孺蓦然施手扶住了桌案,死命支撑才没有倒下去。他的额前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两眼直直地看着眼前人,竭力地嘶声道:“你……你究竟是谁?”
顾钧醒过来似的,僵硬地转回向他,通红的眼眶盈着水雾,幽深的瞳孔霍地迸发出刺骨的恨意,他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双手死死地捏紧,那一字一句像是从他的牙缝里挤出来一般:“我阿爹,正是顺德一年四月,蒙冤而死的傅丞相——傅昶!”
当下,萧仲孺犹如遭人当头木奉喝!“……”他双目圆睁,一脸不可置信。
傅昶……居然是傅昶之子……
说到傅家,那是无人不知、无谁不晓,傅氏自前朝就有,俨可说是百年望族,太祖时傅昶已经入阁,先帝时就已经官拜吏部尚书,后来任为丞相。然而,傅昶此人过为刚正,和萧仲孺政见多有不和。传言,先帝驾崩前数月,曾动念认萧仲孺为嗣,以封为太子,傅丞相却大力反对,直言道萧仲孺血脉不纯,难以为正统,力荐先帝立齐王之子为太子。在新仇旧恨之下,先帝宴驾时,萧仲孺便于当日命人捉拿丞相,其满门和众门生无一放过。
顾钧的双眸恶狠狠地看着眼前之人:“你以谋反之罪,治我阿爹和兄长凌迟之刑,一刀一刀割下了他们的血r_ou_,我其余的亲人尽数被斩首,便是我只有两岁的亲侄儿,也被人活活摔死。我傅家上下六百口人,除了我之外,无一幸免……”他咬着牙,宛似泣血,“萧仲孺,你日夜梦魇,可你杀我傅家满门时,你又可曾有一丝悔意?这些年——教我心何安?你心又何安!”
萧仲孺被质问得一震,心底凉透,脱力似地屈身一跪。他无声地喃喃:“不、不可能……”萧仲孺猛地记起,抄家时他便曾有留意过,傅昶确有一幺子,但年幼便已经夭折。
他汗如雨下,挣扎地抬头,问:“你是……傅长生?”
“顾钧”听他唤出此名,失了失神,轻道:“除了爹娘之外,已经有好些年,没听人这么唤过我了。”
——当年,傅长生侥幸保全了一条命,他就立誓,必要为亲人报仇雪恨。想来也是天意,常州县令之子顾钧因身子孱弱,自幼被送到宜彰老家由老人抚养,后来宜彰爆发疫病,死了全镇的人,顾家上下和奴才都没躲过这场病灾。傅长生便暗中替了顾钧的身份,回到常州顾府,正巧赶上为顾县令料理丧事。他遣散顾府的奴才,只留一个服侍过夫人的老婆子,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投奔”嫁进刘家的顾氏,以此借机接近太傅。
萧仲孺精明过人,听到此处,如何会意不过来,从一开始便是一场局——单纯清涟是真,意图勾引也是真,只难为了堂堂丞相之子,为了报仇,宁舍身于杀父母之仇人,有如此觉悟,萧仲孺何有不栽的道理——
萧仲孺含着满嘴腥气,两眼死死地盯着傅长生,强撑地道:“所以,是你害、害了……晟儿?”
傅长生双目通红,却抿唇一笑,答道:“是。”
傅长生自幼多病,故善医理。萧晟好端端的,怎会突然肾气亏损,又服了寡妇给他的 y- ín 药,药力突发之下,继而猝死,这一步一步,既是人为,亦为天意。
“郭氏……也是你?”萧仲孺沉痛地阖了阖眼,犹不肯死心,颤声道,“你如此恨我,那为何——”
傅长生知晓他问的何事,只缓缓道:“郭氏形迹已经败露,大可能害不死你,反会遭来后患,不若让她助我一臂之力。”他瞧着萧仲孺,嘶声道,“再说,你害我家破人亡,使我夜夜难寐,一生难安,这种生死不如的滋味……我又怎么能不让你也尝一尝?”
萧仲孺血气翻涌,猛地剧烈咳嗽起来。可只凭傅长生一人,又如何有这翻云覆雨的能耐?香炉里的香已经烧到了末端,一道猩红血丝从萧仲孺的嘴角溢出,他终是明白过来:“是你……走漏的消息……!”义军如此神勇,也是在钧哥儿进门之后,这两年来,他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怕也全是他捣的鬼。
“也不尽然是。”傅长生讽刺一笑:“萧仲孺,你自以为权势滔天,可怜却没日没夜活在算计之中,人人都想要你的命!”早在他在泷明庵里时,萧皇后就命人暗中与他牵线。这支香还是由萧秀秀主使,经御医的手传到他手上。
只叹,萧仲孺千防万防,终究防不住枕边人。他自知一生作孽,从不奢望善终,如今他妻离子散,众叛亲离,可又怎么会料到,居然会是他视逾x_ing命的人给了他最痛的一刀!
往事历历,俗话说善恶终有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环再扣一环,末了,谁都没躲开这个轮回。
萧仲孺挣扎地挪过去,凳子掀翻,他拼了死力,紧紧抱住了傅长生的腿,仿佛这不是要害他的人,而仍是他唯一的命根子。“钧……钧儿……”萧仲孺的眼里并无恨意,竟全是对眼前之人的留恋,想来他此生跌宕起伏,即曾卑微如尘埃,也曾将万人视为蝼蚁,可到头来,这世上他唯一舍不下的,依然就只有“钧儿”罢了。
傅长生终是禁不住,俯就身子颤抖地搂住了他。萧仲孺已在哆嗦,他哽咽道:“你……要杀我?”傅长生抱着他的脑袋,用脸颊贴住他的前额,那双眼里是无限的怜惜和爱意,他沙哑地呓语:“孺郎,你要我怎么狠得下心,杀死我儿的亲生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