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个皇上提到要放走宫中一批宫女,先帝好色,一年里采女三回,如今宫里养的人上万余,比起前朝末帝那时候,足足多了一倍。如今,这些女子的家人也一直盼着女儿能返家,望今上能够开恩。
此话甫出,就有朝臣站出来说:“按太祖时定下的规矩,宫女年满二十五,未幸者经内侍监审查,可申请出宫归家。此乃祖宗规矩,不可轻废。”
萧太傅坐在檀木椅上,前朝也有皇上于朝会赐座于重臣的例子,萧仲孺这把椅子,自从今上继位以来,就从来没撤下。对如今的朝堂来说,上头那把椅子不过是摆设,萧太傅这一张椅,方是真正的“龙椅”。
皇上提出此事时,萧仲孺就放下了杯子,沉静地看了上头一眼,显然这件事,小皇帝未曾和太傅商量过。
皇上不过十二岁,身上压着厚重的龙袍,小脸蛋子没什么血色。太傅一瞅过来,他就磕巴道: “上月,后宫、后宫里有人饿死……”如今国库空虚,先前太傅提出缩减宫内用度,然而宫里人员过多,吃不饱已是常事,没想到竟有宫女活活被饿死了。
之后,群臣便因这事儿吵了起来。虽说朝上多为萧氏党羽,可他们之中也细分作几派,这会儿太傅不发声,自是互斗起来。等到后来,萧仲孺才缓声道:“皇上体恤那些宫女,乃是皇上仁德。”不等谁先高兴,又听他说,“可规矩不可轻废,若朝夕令改,恐为后来之事埋下隐患。”
“那太傅……以为如何是好?”皇上小心地发问。
萧仲孺便应道:“今国库吃紧,宫中使女万余,实用者不过十分之一,月月却耗上万两不止。家中父母盼女返还,既然如此,八品以下一人头作五两,八品以上六品以下作十两,五品以上未满二十五要离宫者,则需缴纳罚金百两,再将此金填入库中。因有罚款,不算无故放人,则不废规矩,此外,一可充盈国库,二则让宫女返家团聚,是为两全其美。”
这主意一出,朝中顿时人人附和。小皇帝呐呐地张了张嘴,终是无话可讲。
下朝后,皇上便请太傅去书房议事。
内侍掩上门,尽退出去。萧仲孺坐在椅上,拿着杯盖,缓缓地过了过。小皇帝走到太傅跟前,平白出了一头汗,倏地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太傅,我、我错了……”一开口,皇帝就哭了。
萧仲孺轻叹了一声,放下杯子,问:“是谁教你的?”
皇帝一直摇头,萧仲孺说了几个人,靖王、左仆s_h_è 、还是皇后……皇帝突然抱住太傅的腿,害怕地抽泣说:“是、是宸妃,她说,那些宫女好可怜……宸妃不是故意的,太傅、太傅不要杀她……”
宸妃?萧仲孺确实不记得宫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经皇上这一提,才想起来前阵子小皇帝提拔了一个修容。那宸妃的父亲是个从六品的小官,颇有气节,平素不怎么肯巴结萧仲孺。听说,小皇帝很中意这个宸妃,宸妃的x_ing子温和,待人厚道,在后宫里也极有人缘。
萧仲孺微微弯腰,擦了擦皇帝脸上的泪,笑得甚至有些慈悲:“皇上言重了,无端端地,宸妃——又怎么是臣要杀她呢?”
皇帝懵了。
说到底,是他摄于萧仲孺的 y- ín 威,一张嘴就供出了宸妃。宸妃万一死了,害死宸妃的也不是萧仲孺,是他。
萧太傅只待了会儿,就离开了天子书房。内侍总管在后头跟着他,伺候他比伺候皇帝还得力。
萧仲孺坐进轿子时,又看了一眼皇宫的飞檐,那头翘脚雕着一只呲牙裂嘴的金龙。萧仲孺想到自己当年第一次入宫面圣,那会子先帝已经很是昏聩,说话没什么精神,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萧仲孺当时就想——这样的人,竟是九五之尊,竟胆敢自称天子?
萧太傅从宫中出来,在回府的半道儿上,冯侍郎便过来请人,说是家中的戏班子排了新戏,请太傅大人品鉴。
萧仲孺正当心烦,就换坐到冯家的轿子,施施然地过去了。
冯家的后院架了一个戏台子,看样子萧太傅也不是头次来听戏了。冯府的下人端来太傅常喝的单纵茶,瓜子零嘴摆上,萧仲孺一伸腿,就有丫鬟来捶腿,处得比在自己府上还自在。萧仲孺问冯侍郎:“今日唱得哪出?”
冯侍郎陪着笑说:“点的金秋班子,唱的……贵妃春睡。”
当是什么稀奇的,原来是《长生殿》。萧仲孺有些意兴阑珊的模样,懒懒丢了句:“开戏罢。”
戏台上就陆陆续续有人登台,那演旦角唱腔不怎么出色,却十分妩媚,姿态s_ao浪:“奴家杨氏,弘农人也。父亲元琰,官为蜀中司户。早失怙恃,养在叔父之家——”萧仲孺听了会戏,发觉这花旦眉目越看越是眼熟,后来才认出那在台上卖弄风s_ao的,可不正是冯侍郎的大儿子冯棠。
冯棠唱完之后,妆还来不及卸,便寻萧仲孺讨赏来了。萧仲孺今在朝上动了火,这会子就拿冯家这荒唐的小子来泻火了。冯棠偏是个s_ao入骨子的,恨不得萧仲孺用力糟蹋他,从柜里取出了一串缅铃,系在自己的玉根儿上,萧仲孺死命攮他的时候,那缅铃也叮叮当当响。这冯棠也忒不要命,弄到要紧处时,直接喊萧仲孺一声“万岁爷”。萧仲孺却猛地一震,将人推开,冯棠跌下了榻,“哎哟”地痛叫一声,抬头便看萧仲孺脸上血色尽褪,出了一头虚汗。
冯棠被他这副样子吓着了,哪还敢接着撩拨他,四肢并用地爬起来,赶紧去倒了茶给他,揉着萧仲孺的背。
萧仲孺喝过茶,渐渐缓好。冯棠却被他方才那样子给吓破了胆,满脸不安地问:“要不……还是叫大夫来看一看?”
萧仲孺反问他道:“你是怕我像先帝那样死在床上?”
冯棠的脸白了白,萧仲孺越发觉得无趣,起身穿上衣服,当夜就离开了冯府。冯侍郎见萧仲孺走时神色y-in晴不定,心急坏了,他们冯家上赶着讨好太傅,冲着的自是宫女出宫一事,这当中不必说,油水必然不少,哪想成心讨好,却惹恼了萧仲孺。冯侍郎进去房里,看到傻愣愣坐在床上的冯棠,走过去直接给他一记耳光:“蠢货!”当晚,冯家父子大吵一架。
萧仲孺不去其他地方,直接回到了萧府。
刘氏一见老爷没好气色,也不敢惹他。萧仲孺回到屋中,直接在榻上躺下来,闭上眼歇过去了。
“都出去罢,步子放轻些,别吵着老爷。”刘氏看他睡了,就招呼人出去。
萧仲孺模模糊糊听到些声音,之后都静了下来,只剩下知了的叫声。
在他极是困乏之际,耳朵旁又听到谁人的哭声。萧仲孺一睁眼,就瞅见人在一间y-in暗的屋子里。他也不觉哪里奇怪,就缓缓往里间走去,跟着便瞧见床上卧着一个妇人。那妇人已经瘦脱了形,怕是病入膏肓。
萧仲孺走到她床边坐下来,那老妇知是他,抬了抬手。萧仲孺将那枯槁似的手心握住,他的眼从方才就一直睁着,眼白夹着如蛛网一样的红丝,在这深夜里头,看来有些狰狞。那老妇的嘴动了动,仿佛是在唤着:我儿……
萧仲孺渐渐弯下身,他喉尖一动,猛地掐住她的脖子,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究竟是谁的儿子……!”
萧仲孺惊醒过来了,他抓住了一只手。顾钧手里拿着个热s-hi巾,同是一怔。
萧老爷先前魇住了,神情十分可怖,直到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这才放开他,嗓子嘶哑地问:“你怎生在此处?”
钧哥儿抽回了手,定了定心魂,解释道:“夫人看老爷睡出了汗,使我留下来照看老爷,她自去拿药了。”
顾钧到萧府上已经住了一小段时日,素日里都跟着刘氏,俨然是刘氏的小跟班儿。萧仲孺想到方才的梦境,只觉脑仁突突地疼,顾钧就起来去了柜子那里,拿出盒参丸来,给萧仲孺含一颗在舌下,又扶着老爷卧下来。
萧仲孺苍白着脸色,此下已是睡意全无,光闭目而已。顾钧守了他一会儿,瞧老爷一直心神不宁,道:“若老爷不嫌弃,钧儿学过点推拿的手法,望可助老爷解解头疾。”
萧仲孺看他神色间流露出担忧,面色不觉一缓,难得温和说:“你姑且一试罢。”
钧哥儿就找了张凳子,坐在榻边。他在萧仲孺脑后垫了玉枕,两手放在两边替他推拿起来。原当这小子只会些皮毛,不想让他试了几下,萧仲孺就觉头疼缓了许多,不禁问他道:“你从谁那儿学的?”
顾钧在萧家待的时日不长,打踏进萧府的门之前,就听过不少流言蜚语,可他住到现在,也不见老爷多荒唐,刘家老爷跟他儿子可就不比他正经多少。他待在大房这阵子,两三日里还见不到老爷一面,萧仲孺也不曾与他开过口,今夜里二人倒算得上自顾n_ain_ai登门后第一次聊话。
“家父还在时,也常犯头疾,非要巷子口那大夫推一推才有些起色。有时大夫出诊,并不时时刻刻都在,我便向大夫学会了这一手。”萧仲孺静静地听钧哥儿说着话,那少年的声音轻轻浅浅,不说多悦耳,却没由来地教他舒心,缓道:“你父亲,可是常州县令顾茂生?”
顾钧未想老爷竟说中了,不由得抬头,问:“老爷也知道我父亲?”
萧仲孺笑了笑,钧哥儿不知自己哪里惹了笑话,有些紧张起来。萧仲孺却似安抚他一样,说:“我不认识你父亲,可正化十七年的状元郎,不少人听说过。如此说来,我那日初见你有些眼熟,当是因你长得像你父亲了。”
钧哥儿听了这话,方知老爷当日为何看自己时晃了会儿神,又听他说起父亲,心中愈发感怀,对萧仲孺不觉生出了一丝濡目之情,便更为尽心服侍。萧仲孺内心很是熨帖,又沉沉睡了,之后一整夜里安稳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