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久久拥抱在一起,任泪水浸s-hi了衣襟,滴洒在地面上。
又过了许久,呜咽声渐低。两人放松了对方,转而互相抚摸着那久未碰触的脸颊。不知谁先笑了一声,两人忽然抵住额头咯咯轻笑起来,继而深深地亲吻在一起。
终于,短发女人摸出手机,叫了辆车。她们本以为要在这荒凉的地方等很久,车却很快就到了。更为意外的是,车上已经坐了一位年纪不轻的男士。
“您好。”女人抹抹眼泪打了个招呼,“顺路?”
对方腼腆地微微笑了下,冲她点点头。两个女人进了后排坐好。
“咱们…直接去市政厅?”金发女人问,忽然窘迫地拉扯着头发,“哎,我出来前还好好收拾了下,现在一都塌糊涂了!”
她焦躁起来,慌慌张张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塑料盒,把里面各色的药丸通通倒进嘴里。她的伴侣连忙摸出瓶水递给她。
“那个,有件事…”短发女人开口,忽然想起前排还坐了个陌生人,又噤了声。她的恋人闭上眼睛缓和下来,渴求多听到些她的声音,执意让她说。
“…咳,就是,我发现…”女人压低了声音,但还是有只言片语飘到了前排,“之前跟你说过的,本来想你出来了,咱们今天就去登记领证。但是…你之前的…婚姻关系…还没有解除…”
“哈?”金发女人惊叫出声,又慌忙捂住嘴,看了眼前面,“呃,我…婚礼之后就没再见过…我都不记得他叫什么了…”
“我查到那个人了,但他前几年从公司退休之后就不知所踪…你知道,这些年搞的什么国家融合啊取消边境什么的,有点混乱…”
“啊?那怎么办啊!”金发女人急得眼泪汪汪,鼓着腮帮子,看起来一下子年轻了不少。
“咳,抱歉。”前排的男人缓缓转过身,递了一个巨大的信封过来,“这个,也许我应该早些给你的…”
两人诧异地看着他。男人叫停了车,在荒芜的公路边下来,对着她们深深鞠了一躬:“之前的事情,实在非常对不起。祝你们幸福。”两人只能看到他稀疏的浅茶色头顶。
车检测到乘客已下车,便自动继续前行,那个佝偻着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车上的人颤抖着手打开信封,里面是一份签好名的离婚协议书。
“停车,停车!”金发女人叫了起来。
***
“这一切的开端,也许是…”我让画面流动起来,三代人的经历飞速闪过眼前,“‘…男和男行可羞耻的事,就在自己身上受这妄为当得的报应’*?还是拉特朗大公会议上的司铎独身法令*?”
“或者可以追溯到教会试图保住自己的财产?”傅贤拨动时间轴,一路倒退回一千多年前勾心斗角的宗教会议,又继续向前,定位到公元前沙漠里踽踽独行的游牧民族,“或者‘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
“基因为了更好地复制,产生了意识和认知,继而产生了…”
“模因*…”
“基因幻化出了寄生蜂。模因则生发了…”
“宗教。”
“人们需要有神来惩歼除恶,主持正义,哪怕现世报难以兑现,至少能保证死后世界的公平。但事物是否存在、事实真相若何, 并不受人的主观需求影响。”
“归根结底,这只是一个个模因,试图存活下去,复制自身,开枝散叶的努力啊。”傅贤把目光转向那些挣扎求生的人们,“思考太辛苦,相信更容易——尤其是,生活如此艰难,世界如此残酷的时代。”
我说不出话来。当蒙昧的人类试图解释自然的瑰伟莫测,安抚疲惫惊惧的心灵,寻求共识与秩序的种种努力,最终演变为僵化的盲信,纷争的源泉,隔阂的高墙…人又太容易屈从这些诱惑,陷入权利架构中,成为一个吞噬众生倾轧异己的庞然怪物身上,一颗渺小而丑陋的螺丝钉。曾经输送营养,滋润胎儿成长的胎盘,如果在分娩后还一直死死黏在身上不放,终将成为溃烂腐败的病灶。
“但是,总去走容易的路,终究会无路可走。”我跃回封锁一年后的无人区。一群秃鹫正在啄食那还在微微颤抖着的幼童。一架无人机掠过树梢,一段时间的延迟后,视频流入网络,几个小时内,病毒爆发般疯狂传播起来,举世震惊——一如当年,黑墙倒塌。
然而,已经太晚了。
庞大的数字令人麻木,陌生的地名太过遥远。直到这个幼儿惨烈的影像,终于让那些置身事外的人们意识到,他们都做了些什么。
但是,如果往事重来,他们还是会做出别无二致的选择——有些东西的根源,实在埋得太深,太久远了。
***
终于直起身来的男人呆站在路边。他半晌才摸出手机,打算再叫辆车,却发现没有信号。
他叹了口气,开始沿着公路缓缓前行。太阳炽热地烘烤着他的头顶,让他没一会儿就头晕目眩起来。也好,折磨自己的r_ou_`体时,他总会有种赎罪般的畅快感。
以前有情人折腾自己,欺负自己。现在他不在了,自己的生活简直安逸得让人良心不安。
他不想孤独一人寂寞地苟活,又生怕死去。自己如此罪孽深重,一定会下地狱的。
不过也许在地狱的烈火中,就又能见到他了呢。
“嗨,上来一起走吧?”一个飘忽的声音传来。男人已经被晒得几近晕厥,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两双手臂架住了他,把他拖到车里放躺在后座上。有人在给他喂水,拿s-hi巾擦他的脸。
“搞什么啊!你这样会中暑死掉的!”见他慢慢缓了过来,短发女人很是严厉地教训他,手下却很温柔地擦拭着他的额头,“好些了么?”
为什么…他翕动干裂的嘴唇,却只被喂下了更多的清水。
“要不要先送他去医院啊?”金发女人问,“你住在哪儿?有家人可以通知么?”
“不用,谢谢,我好多了。”男人终于挣扎着坐起身来。他的体温降了不少,神志也恢复了清明。
“把你送到哪里?”她们问。
他默不作声。
两个女人面面相歔。
“你今天是专门去接她出来的么?”短发女人表情很是复杂,“带着离婚协议书?”
“不…”男人慌张地否认着,声音沙哑,“不…如果你…你没有来的话,我…只是想接她…回去…”
“为什么?”金发女子轻声问,药物让她脑子里木木的,回忆起往事也不那么焦躁扭曲了,“我们所谓的婚姻…只是场闹剧而已。”
男人看着她,张了张嘴,半晌才说出话来:“因为…你父亲…会希望你能好好的。”
“他不是个好父亲…他根本就是个糟糕的家伙。但他到头来…还是在想着你的…”男人一下子被悲伤压垮了一般,紧紧捂住脸抽泣起来,“你能…稍微原谅他一点么?”
两个女人莫名其妙地看着那蜷缩成一团的瘦小身影,无法理解他和那个不称职的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关系。
但无论如何,他看起来似乎很难过,而且胆怯又情真意切地关心着她们。
没有心灵感应的三个人,一瞬间,忽然心脏以相同的频率震颤了起来。他们感受到了一模一样的渴望、疼痛、和寂寞。
“那个…”金发女人犹犹豫豫地开口,“如果你有时间…能不能…”
“…陪我们去领证?”
***
提交了离婚协议,两个女人站在市政厅里,在摄像头和自助事务办理机器前交换戒指和誓言。男人为她们签名见证。
没有花哨的仪式,没有簇拥的亲友,没有鲜花礼服,三个年过半百的人甚至都有些灰头土脸的憔悴,但他们泛着泪花的微笑,在明媚的阳光中闪闪发光。
“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戴叶把资料整理好提交终端,任务清单闪烁了一下,彻底清空,“从明天开始…我要开始找些新的课题来做了。”
傅贤忽然拉住了戴叶的双手。他们面对面站在那几十年前的市政厅里,旁边是一对对排队等候着的新人。
“戴叶,”傅贤一脸认真地看着对方,“这次,我们一起,好么?”
戴叶摘下了头盔。他们正坐在客厅里,外面是璀璨的都市夜景,穿梭不息的太空电梯划破浓黑的夜色,探向深空。傅贤把他的双手拢在掌心里,腾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耳侧,按揉那些疲惫僵硬的肌r_ou_。
我们是软弱的人类。愚蠢,懒惰,闭上眼睛不肯直视这个世界的真相。卑劣,残忍,对非我族类的苦难视而不见。盲从,迷信,宁可相信虚无缥缈的怪力乱神也不愿面对不确定和无能为力。
但我们依然因着机缘巧合,兜兜转转,从蒙昧时期走到了现在,并将继续走下去。从非洲的密林中,一步一个脚印,遍布全球,飞上天空,进入宇宙,探索闪耀的群星,甚至在0与1间创造无数新的世界。
因为,虽然无比艰难,我们终究还是可以互相沟通,互相信任,互相爱慕的。
与其相信古朽抑或新兴的神明,还不如去相信理x_ing的荣光,相信人类的希望,相信我们之间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