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幼时趣
如今的江湖之上,已鲜少有人听过“鬼火令”这三字了。
也很少有人知晓,当年盛极一时的俞家堡,便是因着这鬼火令,而毁于一夕之间。
故事,要追溯到二十年前。
那时,俞家堡的堡主尚还是老堡主的长子,俞仲春。
俞仲春此人虽然x_ing情不甚强硬、优柔寡断,但却天资极高、风流儒雅。他年轻时与神兵山庄朱凌的小女儿朱芸结了亲,婚后头胎便得了一对双胞胎,是两个男孩。
这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却在一个与老堡主八拜结交的道士上门之后,变做了压在夫妻二人心上的重担。只因这个道士言辞凿凿,说这两个孩子虽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次子却命犯太冲,乃是个天煞孤星。
俞家早年是靠盗墓白手起家,老堡主这辈子什么都信不过,只信命,当即便要俞仲春将次子送走。
朱芸含辛茹苦生下这两个孩子,如何能舍得将刚出世的孩子送走?夫妻俩一宿未睡,第二日俞仲春便去找老堡主,罕见地强硬了一遭,要将小儿子留下。
老堡主勃然大怒,他活了半辈子,除了自己媳妇敢给他脸色看,整个俞家堡还没有人敢忤逆他的。
然而俞仲春这回却是铁了心要保住小儿子,他和老堡主吵了整整一上午,在祠堂整整跪了三天三夜,终于让老堡主退了一步。
——这孩子可以不送走,但绝不能养在俞家堡,也不准起名字。
于是俞家堡外便多了一间茅屋,也多了一个没有名字的小孩。
人人都传这孩子命格带煞,会给周围的人带来无穷无尽的灾祸,于是那间茅屋附近便鲜少有人踏足。
然而朱芸却很疼爱这个刚出世便受尽冷眼的小儿子,家里不让给他起名字,朱芸便叫他“孩子”。老堡主不许这孩子身边留人伺候,只许每日送三次饭,朱芸便自己偷着来瞧孩子,抱着孩子悄悄落泪。
这个孩子便这样慢慢长大了,他从没有离开过生长的那个小院子,只见过前来送饭的仆妇,和每月都来看他的母亲。
他不爱说话,也不会笑,只是每日坐在门槛上发呆。
前来送饭的仆妇往往将食盒搁在门口便飞也似的离开,生怕留得久了沾染煞气惹来灾祸。送来的饭往往不是隔夜,便是又冷又硬,只是这孩子很少能吃上热饭,因此也不觉得难熬。
他最盼望的,便是每月母亲前来看他,虽然他从来也表达不出。
他喜欢母亲柔和的声音,喜欢她衣袖间隐隐的馨香,喜欢她走动时腰间叮当作响的环佩。
母亲来时还会给他带糕点,很香。她会让他坐在床榻上,自己则在一旁的小杌子上款款坐下,用悦耳的声音给他讲故事。
有时候没有故事可讲,母亲就同他说一说家中的琐事。比如他从未见过的父亲,那是一个才华横溢的男人,还有他的哥哥,顽皮捣蛋,但是很聪明。
他从来没有问过,为什么父亲和哥哥从不来看望他,但他心中无疑是在隐隐盼望的。因为整日在这个小小的院子中发呆,实在是太无趣了。
要知道,这院子中的每一棵小Cao他都已经熟识了,包括墙角的何首乌,墙上的爬墙虎,和墙头不知名的野Cao。
院中那口井也已经和他相看两生厌了吧,连每逢夏日便叫个不停的青蛙都不再怕他了,时常冲他耀武扬威。
那时他还不懂,这种感觉,其实叫做孤独。
然而这种孤独终于在一天下午被打破了。
这是一个看上去再平凡不过的日子,离母亲来看自己的日子还远得很,送饭的仆妇大概又把他忘记了——这事常有发生,他已经学会留一些不易坏掉的吃食在身边。
日已西斜,他独自坐在门槛上,看着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
“喂!”一个陌生的但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忽然从上面传来。
这孩子皱了皱眉,慢慢抬起头,便看到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孩不知何时坐到了门楣上面,正晃着两只脚,笑嘻嘻地看着他。
“你是谁,为什么我从没见过你?”扎着小辫的小男孩仿佛把自己当成了主人,指着这孩子问道。
这孩子慢慢站了起来,抿起嘴看着对方。
这是个看上去便十分健康的孩子,脸蛋红扑扑的,脖颈上还戴着银锁。大概是天太热,他只穿了件汗衫,赤着脚,正用手给自己扇着风。
“喂!”他又发话了,“你怎么不说话?难道是个哑巴?”
“不是。”这孩子答道,这是他第一次同母亲以外的人讲话,开口便觉心跳得厉害。
对方手一撑便从门上一跃而下,落地之后站到这孩子对面打量一番,啧啧道:“奇怪,我看你眼熟得很,难道是在哪里见过?”
这次他连回答都懒得回答了,只是默然摇了摇头。
“你可以叫我阿莲,”对方忽然伸出手捏住他的脸,“我看你就觉得亲近,咱们俩一定很投缘。”
他骇了一跳,一下便拍开了对方的手,又猛地退了一步。连他母亲都很少碰他,这孩子只觉方才被这个叫阿莲的孩子碰过的地方又热又痒。
“你躲什么?”阿莲捂着手撇嘴道,“我又不会吃了你……你手劲不小啊,我都手被你打麻了。”
这孩子抿着嘴,心里有些懊悔,但是却说不出话来。
“莲少爷!”外面忽然传来焦急的喊声,“哎呦我的小祖宗,您怎么上那儿去了?快出来!”
阿莲和这孩子一同回头,便看到一个长随在小院外站着直搓手。
阿莲哼了一声,悠悠道:“大惊小怪叫唤什么,你怎么还在外面傻站着,进来啊!”
“莲少爷,”长随却急得脸色发白,“您快些出来吧,让老爷子知道您上这儿来,又该发脾气了。”
阿莲皱起鼻子来,不乐道:“老爷子好端端发什么脾气,这里又不是烟花妓院,我有什么不能来的?”他好容易找到个合眼缘的玩伴,才不肯走呢。
“您不知道,”长随匆匆扫了一眼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孩子,压低声音道,“这院子是禁地,快走吧。”
这孩子并不惊讶,因为这些话他早便听送饭的仆妇说过了。
但他突然有些低落,这个叫阿莲的,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不来就不来吧,这孩子面无表情地看了那两人一眼,扭头往屋子里走去。
背后,阿莲的声音带着一丝沮丧响了起来:“这样啊,那好,我以后不会再来了,咱们回去吧。”
这孩子以为自己不会在意,他像往常一样,天黑了便洗漱一番躺到了床上,阖起眼睛睡觉。
然而破天荒的,他一直到半夜还没有睡意。
“喀拉”一声轻响,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一下睁开双眼,从枕下摸出自己磨的石刀——附近有野狗,他被咬过之后就准备了东西防身。
这孩子悄无声息地起身,一步步摸到门前,屏息以待。
门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像野狗,也不像黄鼠狼。
一根铁丝忽然从门缝之间送了进来,顶起门栓缓缓向上,在门栓脱落的刹那有人敏捷地推门翻身进来,一伸手正将快要落地的门栓接住。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看便是做过多次,老练之极。
然后这人一抬头,便和站在近前的人打了个照面。
“妈的,”来人脱口骂了句粗话,“吓死老子了。”
这孩子看着还蹲在地上,面上犹带着惊讶之色的阿莲,忽然心情大好。
阿莲被人抓了个现行居然也丝毫不见窘迫,站起身拍拍衣服,瞥了眼这孩子手里的石刀,呵笑了一声:“呦,还有兵刃呐。”
这孩子闻言随手便将石刀抛到了桌上。
阿莲则如到了自己家一般,在黑漆漆的屋子里转了一圈,点评道:“你这里太不像话,东西简直少的可怜。”
这孩子没说话,只是拎起桌上的茶壶到了两碗冷水。
阿莲见了,凑过来便端起一碗一饮而尽,又从这孩子手里抢过已经喝了一半的那碗喝光,长出一口气:“这一路真是渴死我了,多半快要下雨了,晚间也闷得厉害。”
这孩子扫了眼阿莲,果然见他一身是汗,不知是不是一路跑过来的,衣衫都s-hi透了。
“你不是不会再来了吗?”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声音中却有掩盖不住的喜悦。
阿莲那眼角扫了扫他,哼道:“谁告诉你的?”
“你。”
阿莲在床上大马金刀坐下,一个小孩子偏偏摆出土匪头子的做派,看着很是令人好笑,他却还一本正经:“我这叫做缓兵之计,不然阿狗定然会去老爷子面前告状,我可就倒霉啦。”
这孩子猜,阿狗是那个白日来找阿莲的人。但是老爷子是谁呢?
阿莲没打算解释,只是扯过他一道坐在床上,问道:“你还没回答我白天问的话呢,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