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时间还早,一路上只见过零零星星的几个人。山羊仍旧小心翼翼地跟在言彦后面,来到这排房子中的一间,看着言彦掏出钥匙开了大门。这是一个一眼就能望尽的小院儿,三间屋子,还有一个小棚子,堆了多年前很常见的蜂窝煤,还有一堆稻Cao。院里有一畦不知道是菜田还是花圃的,出了一棵树之外光秃秃的只剩了土,趁着院子里堆着的几个木板箱子,显得格外凄凉。
王闲闲脑袋顶上的问号简直要能绕地球一周了:“言彦,你这是把我带哪儿来了?”
“这是我家的老房子,”言彦解释道,“后来家里搬去楼房就闲置了。这院子后面原本有一个农场,我小时候经常爬到谷堆上看叫圈里的n_ai牛。旁边是一小片野林子,离铁道不远,里面有很多松树。铁道另一边是河道,常年缺水,一下雨Cao就跟疯了似的长,老有人在河道底下放羊,我对山羊最初的印象就来自那儿一溜儿的羊粪蛋。”
王闲闲眨眨眼睛,一脸的不明白。
言彦在山羊面前蹲下,确保自己能出现在他的视野之内:“闲闲,我想,你现在是一只山羊,窝在公寓里到底是委屈你了。虽然这附近也没有Cao原,但肯定比市中心的蜗居好很多。如果你真的变不回来,我们就把城里那套公寓退了,我把工作室搬到这里来,等到我攒够足够的钱,我们再搬到内蒙去,搬到北美去,搬到澳洲去,一个一个走过去,你喜欢哪儿的Cao原就去哪儿。”
山羊情不自禁往后瑟缩了一步,踌躇半晌,终于道:“言彦,这个地方能联上网吗?”
言彦的脸顿时黑了一半,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他:“宽带一时半会儿是开不了的,不过我带了无线网卡。”
王闲闲点点头,又问:“言彦,我能吻你吗?”
这回轮到言彦诧异了。他盯着山羊看了好久,山羊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看着他。言彦忽地笑了,用王闲闲最受不了的那种声音轻轻地吐出两个字:“可以。”
“那你闭上眼睛。”山羊说。
言彦依言闭上眼睛,为了配合王闲闲,他还把自己的身子又放低了半寸。
随后言彦就体会到了自己的脸被砂纸整个磨了一遍是什么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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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设想总是丰满,现实总是骨感。
老房子毕竟长期没人住了,收拾起来颇费了一番功夫。王闲闲像是爱极了院子里的那几个木板箱子,总要跳上跳下的,把自己弄的一身灰。这还不算,小灰羊跳完了箱子还要在棚子里滚上一滚,让自己的灰毛里又沾了一堆煤渣子。
关键是这家伙在把自己搞成这副德行之后,还腆着脸跑到言彦面前求抱抱,不给抱还硬要往言彦怀里扑,好像自己身上沾了什么喜气似的,不跟言彦分享一下不舒服。
总之,在山羊名为帮忙实为添乱的胡闹之下,这一天过得特别快,忙忙碌碌就到了傍晚。言彦带着王闲闲出门遛弯儿,沿着记忆里的林间小道往前走,从一段杂Cao掩映的台阶上了铁路,在夕阳和晚风中一截一截踏过枕木。王闲闲大概是第一次上铁轨,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一会儿嚼嚼枕木间生出来的野花,一会儿翻翻水泥间的碎石,甚至还在里面翻出一个长相奇怪的金属零件。言彦看着他,仿佛回到了三岁。
也不知道山羊的智商相当于人类的什么阶段。
下了铁道,果然看见一段干涸的河道,更巧的是,他们还看见了一群山羊。
羊倌儿是个穿着一件有些泛黄的白褂子的干瘦老头,见着言彦和王闲闲看着就亲切,非常自来熟地过来和言彦唠家常:“小兄弟,你这羊养的不错啊,这牙口,这蹄子,就是瘦了点儿。”
言彦跟人家笑笑敷衍,另一只眼还盯着自家的小山羊。说起来王闲闲这是变成山羊以来第一次见到同类,这可比踏上铁轨还新鲜,一转眼的功夫就跑到羊群里“咩咩咩”了。不过言彦收拾他收拾的勤快,王闲闲浑身雪白雪白的,一群山羊里还是他最显眼。
那放羊的老头瞧言彦这个样子,呵呵笑了,道:“这羊啊,还是该成群成群的养。你就养了一只,它只能自己跟自己说话,待久了就变傻了。”
那头王闲闲还在羊群里玩得欢,夕阳这样好,空气这样新鲜,言彦一时也放松了警惕,竟凭空生出了几分谈兴:“老爷子,看着你做羊倌儿很有些年头了?”
老头很是和善:“小兄弟看人的眼光不太好,我这是退休之后刚开始养着玩儿的。就许你一个人把山羊当宠物?我也是。我想着,别人晚上遛弯儿牵一只狗出来,我赶着一群羊,岂不是在气势上就胜了一半?”
言彦只能说“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老爷子很是健谈,而且人也有意思,言彦跟他聊着聊着就忘了时间,转眼天色就擦黑了。羊倌儿要把羊赶回去,言彦也要该回家了。
“闲闲!”言彦冲着一群羊中叫了一声,但是河床底下一片暗影中,没有一只羊理他。
另一边,放羊的老头也看了看他那群山羊也冲言彦叫:“啊呀不得了,你的山羊把我一个乖乖仔儿拐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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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的小院儿里的。他脑子很乱,眼前一会儿是白得发亮的山羊,一会儿是王闲闲那对看着就招桃花的招子,冷风一阵一阵往脸上吹,但他还是发晕。
刚刚老头的山羊最后在河道尽头一块巨石后面找到了,但是无论言彦怎么找怎么叫王闲闲都不知所踪。老爷子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可怜他,安慰他说:“我看你的羊聪明,肯定认得回家的路,说不定到天亮的时候就自己跑回来了。”
王闲闲当然很聪明,肯定认得路,但如果他不愿意回来了怎么办?
这样的念头一起,往昔的种种蛛丝马迹都变成了不祥的预兆。从第三天起闲闲的心态就开始不太对头,虽然在爆发的边缘总是用自己清奇的脑回路转了过来,但是之前情绪的积累总不是假的。而且闲闲好像一直都没怎么认真考虑过自己怎么变回人的事情,倒是从第一天就积极开发自己作为羊的身体,他上蹿下跳的那股子活泼劲儿,除了因为新鲜而想着搞事儿的冲动,可能也是在适应自己的新身份吧。他一开始还总因为肌僵直而莫名其妙地摔倒,后来竟然能勇斗群狗而不落下风了。还有他不愿向其他人告知自己变成羊这件事,好像既不信任自己父母,也不信任相交多年的朋友。无论对他说什么,他总是轻巧地一笔带过,犯傻卖蠢装得跟真的似的,好像变成了山羊脑子也退化到了山羊一样的水平。
言彦想起那天在李道长那里算的蓍Cao卦。天雷无妄,天下雷行,物与无望,是一副先凶后吉的卦象。李道长偏偏强调《易段天机》中事与愿违的解释,述说灾祸已至,急需转运。当时言彦以为这人是想推销他那几张符咒想疯了,好好一个福禄深宏的卦面非要往大凶里解。李道长不满他质疑自己的专业素养,两人还因这个吵了起来。
但是现在言彦忽然想回到带着王闲闲上山寻道的那一天,真能花钱免灾也好啊。
郊区的夜晚抬头就能看到星星。言彦披了张毯子坐在小院王闲闲很喜欢的那个铺满稻Cao的小棚子里等着自家的山羊回家。他刻意没给大门上锁,只是虚虚掩着,还留了条小缝儿。
闲闲,你快回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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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彦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六天早上了。他迷迷糊糊中感觉到自己身上压了什么东西,先是带了一股寒意,但久了就变得热乎乎的,软软的,像是一个颇有分量的抱枕。抬手一摸,毛绒绒的,还带着露水的s-hi意。他睁开眼,一只山羊趴在他的腿上,就像他还在自家公寓的沙发上一样。
“闲闲?”言彦轻轻叫了一声,可能是声音太轻,山羊没听见,依旧在他腿上伏得乖巧。言彦小心拨了拨山羊的眼睫,它们是白色的,长长的,微微带点儿嫩嫩的黄。薄薄的一层晨露挂上面,颤巍巍的,晶莹的泪珠似的。言彦又拨了拨山羊耳朵边上的软毛,这回山羊有反应了,爆发出一声音量很大也很难听的“咩”,言彦觉得这在山羊语中可能表示“我屮艸芔茻”。
“言彦,你干嘛这么闹我!不是告诉你耳朵那儿的毛特别敏感了吗?”
言彦狠狠lū 了一把他的脖子:“闹的就是你!王闲闲,你长本事了?昨晚哪儿去了?真拐着人家那只小乖乖跑了?”
王闲闲狠狠地打了个响鼻:“我本来是想就这么跑掉的。故事里不都那么写的吗,当个体对种群再没有价值的时候,就会选择默默离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等待死亡。”
“那你怎么在今天早上又出现在我腿上了?”
“我不是舍不得你,偷偷跑回来看你一眼嘛。”山羊连眼睛都没睁开,就着言彦的手蹭着自己的脸,“我发现你果然离不开我。我一不在你居然就在院子里睡着了,这天这么凉,你这样肯定会感冒。没办法,我只好勉为其难地搁置自己的离群索居的计划,爬上来给你暖暖身子啦。”
言彦眼里酸涩的厉害,狠狠地揉了他几把:“就你会瞎贫。”
“是是是,我刚才是逗你呢。”山羊突然扬起脖子,伸出舌头舔了言彦的脖子一下,“言彦,其实是我昨天晚上贪玩儿,逛着逛着天就黑了。周围一暗我的眼睛就看不清,你说山羊是不是都有夜盲症啊?你得好好给我补补钙铁锌硒维生素,大晚上我一只羊在外面好害怕的。我还听见狼叫了,就在我们昨晚穿过的那片野林子里,特别吓人,我都以为自己要死了,再也见不到你了。”
言彦狠狠地环住了山羊脖子:“闲闲,夜盲症是因为缺乏维生素A。这几天你该多吃点儿胡萝卜红薯什么的,就跟你前几天的食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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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闲闲在院子里的木板箱子上跳了半天,突发奇想,“嗒嗒嗒”跑到言彦面前:“言彦言彦,你给我在院子里牵一条钢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