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够了。”他从我身后走来,按住我的双肩。“不必费心挑拣,我并没有那么娇贵。便是你随手将我弃置鱼塘里,也能长得很繁茂。”
“这怎么行,我一定要给你选一个最好看的花器。”我大声说。“要配得上你才行。我的泽之要开花,定是举世无匹!”
我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还是满脑子醉宿的头疼,人摊尸在酒店大床房的厕所里。
王大祝这个龟孙子,把我灌醉了就锁在厕所里,自己独霸大床美滋滋,房费说不准还刷的是我的卡。我一边想着迟早要把这孙子宰回来一把,一边爬起来去掏我嗡嗡作响的手机。
广东舍友给我打来了电话。我一边叼着牙刷lū 泡沫一边含含糊糊地“歪”了一声,舍友在电话那头冷漠地说:“百花,你的fafa又发芽了。你还要不要它的?你不要我挖出来煲汤了。”
我嘴里叼着的牙刷啪一声掉进了洗手池里。
我一路风驰电掣地冲回了宿舍,跑得脚底冒烟火光迸溅,道路两旁看见我跋足狂奔的吃瓜群众都指着我鞋底那一溜烟大喊“快看哪吒!”
我一进宿舍楼就闻到一股浓郁扑鼻的藕香,顿时肝肠寸断伤心欲绝,冲进宿舍一个箭步就扑向了广东舍友的小煮宝:“蛋蛋,蛋蛋你怎么熟了蛋蛋?!是我不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才让你惨遭了毒手啊!”
我本着不能同生也要让他死在我身体里的原则,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哗啦啦喝了广东舍友的藕汤,烫的直吐舌头。广东舍友愤怒地夺回了自己的宝锅:“你冷静点!你家那个才埋进土里一个月,塞牙缝都不够!”
我打了个饱嗝,这才施施然走进阳台去看望我家蛋蛋。
十多厘米深的水层下,一颗细嫩的绿芽从土里探出头来。它晶莹剔透,玲珑可爱,翠绿与芽黄完美地过度,简直惊为天芽。
我沉醉地欣赏着蛋蛋的美芽,一股劫后余生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啊,我家蛋蛋的青春美丽,岂是那锅中隔年老藕所能媲美的!
四月份以后气温开始逐渐回升,稳定在了二十多度左右。只要不来寒潮不下雨,基本上都是适合碗莲成长的天气,蛋蛋窜得很快,没几天又展开两片叶子了。阳台毕竟还是太狭窄,我一到没课的时候就抱着蛋蛋出门晒太阳。别人出门溜猫遛狗溜大鸟,我出门专门溜碗莲,抱着一个大泡沫水箱在学校里散步,走到哪里回头率都是百分之二百。
我哥们王大祝跟我说每天出门溜花终究不是办法,建议我考虑搬到校门口去租房子住。我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今年不搬,明年也迟早要搬的。因为碗莲长势很疯,每年翻盆都要翻上几倍,只要蛋蛋能长成明年翻完盆宿舍肯定放不下。
于是我开始留意周围房屋出租的消息。
上次那个坑了蛋蛋一把的学姐听说我想在外头租房子住,倒是非常积极地帮我各方打听。虽然我实在是不想多跟她说话,但看在她是因为蛋蛋的事情十分愧疚所以想对我有所补偿的份上也不好直接拒绝。别说那学姐人缘还真不错,给我联系到了离学校蛮近的一间出租屋。
我就去请房东吃饭,商量租房的问题。万万没想到的是房东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今年大一,就是在对面学校读书的小学妹。她说话声音很好听,脾气也很温和,我们聊起来非常愉快。我忍不住想,早两年的话她估计就是我选女朋友的标准了。
就在我想入非非的时候,大柱一通电话打过来了:“百花儿,大事不好了!!!”
我问:“莫方,什么情况?”
大柱:“你的蛋蛋越狱了!!!”
我吓了一大跳。大柱的声音实在不小,我把手机贴在耳边差点没被他吼聋。估计是他的声音从手机音响里漏出来被坐在我对面的房东妹子听见了,房东妹子一脸复杂地看着我,我总觉得她好像误会了什么,但是想解释又感觉舌头开始打结。我只好匆忙起身对妹子说一声“抱歉,下次再聊”,朝大柱吼了回去:“稳住,等我回来看情况!”
这是我原谅无限的人生中第一次把妹子晾在一边。
我原本只是想种朵花来把妹,万万没想到,种着种着,花居然比妹子重要了。
第4章
四
蛋蛋越狱了。
碗莲出到第四片浮叶以后会走鞭,从根部走出来的藕鞭将来就会膨胀长成藕节。藕鞭通常都喜欢贴着种植容器的边上走,如果在走鞭过程中藕鞭扎穿了容器,就称这种情况叫“越狱”。
蛋蛋的藕鞭扎穿了泡沫箱子,从角落里探了出来。好在走出来的藕鞭不多,时间也短,藕鞭塞住了泡沫箱的漏洞,一时水也漏不出来。但是这样放在阳光下晒久了藕鞭会晒干枯萎,一枯箱里的水就该顺着窟窿眼流出来了。蛋蛋这样的越狱情况还算好的,发现及时——我记得上一回有一位花友出差了几天,回来就发现他那不仅是藕鞭越狱了,碗莲干脆就从泡沫箱侧面打了个窟窿一支芙蕖出墙来,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我赶紧给蛋蛋订购了一个h380号的荷花盆,准备给他搬家。
我和蛋蛋搬家几乎是同步的,他移栽到荷花盆里的那天我也搬到了出租房里去。
为了庆贺乔迁之喜我请王大祝和谢嘉(就是广东舍友)搓了一顿重庆j-i公煲,还给蛋蛋施了一坨菜籽饼。谢嘉是地地道道的广东孩子,口味忒清淡,沾点辣椒油都要嗷嗷叫唤满天喷火。我记得上次跟他去拉面馆吃饭他点了个番茄炒蛋面,面汤上浮着一层番茄汁,他硬是不肯吃,理由是“汤是红的看着就觉得辣嘴巴”。我也真是无语了,倒走了他碗里所有的面汤他才勉为其难地吃了素面。
那天晚上借着酒劲儿谢嘉吃了不少辣,整个人嗷嗷叫着喷火,差点没把蛋蛋的荷花盆端起来顿顿顿。我生怕他把蛋蛋好不容易长出来的新叶子顿没了,赶紧把蛋蛋抢回来赶人,让王大祝把这个家伙领走。王大祝回宿舍半路上给我打电话,问我谢嘉撒酒疯,闹着要吃福建人怎么办,我说你给他搞个湖南人或者四川人去让他尝一口就得了,保证他一晚上都在重复喝水撒尿两个动作,绝不纠缠。
王大祝很佩服我的大智慧,隔着信号朝我比了个中指。
送走了那俩玩意儿,我赶紧去收拾满地杯盘狼藉。天太晚了,碟子碗筷都扔洗手池里明天洗,再扫一遍地,最后给蛋蛋浇个水就能去睡了。
我一边刷牙一边拿着漱口杯装水倒水装水倒水,荷花盆里却总有一片叶子突出水面之上,不肯安分地贴在水面上漂着。我纳闷,呸呸两口吐了牙膏泡沫蹲下来看,这才恍然大悟。
蛋蛋走完鞭,是时候立叶了。
碗莲叶子大致分三种,潜在水下的是潜叶,漂在水面的是浮叶,高出水面的是立叶。潜叶一片之后就是浮叶,浮叶四片开始走鞭,藕鞭走完立叶,立叶一两片就可以出花苞了。我顿时精神一振,兴奋得满脸通红,一想到蛋蛋马上就要开花了忍不住冲下楼去狂奔三圈。
我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抬头,脑壳差点撞到一个人的下巴颏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谁私闯民宅来着,正准备大喊报警,舌头却僵在嘴里。
站在我面前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白发雪肤,雨过天青色的眼睛,一身纯白色的长袍大褂,好像从戏曲里走出来的古人。他抬起头看着我,目光特别柔软特别亲切,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他是谁。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那一夜。露台微风,月光下倾,白发白衣的少年历经了漫长的等待,跨越四个世纪来与我重逢。我愣愣看着他,对他说出了今生今生最具有纪念意义的第一句话。
我说:“蛋蛋,建国以后动物不许成精。植物也不行。”
他特别认真地纠结了一下,然后正直地回复我:“不要紧,我是建国前成的精。”
“他们都说我是癔症。子不语怪力乱神,世上是不存在精怪的。”我抱着酒坛子坐在荷花池边,对着坛子灌。糯米酿的桂花酒乃是吴州一大特色,入口又香又甜,使人完全察觉不到酒气。等到后劲上头的时候,人早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别的是癔症都罢了,我舍不得你是。”
“不是的。天地造化,万物有灵。”他说。“凡人所看不见的,并非不存在。”
“能看见你我已经很满足了,这也许是上天对我的恩赐?但凭这一桩,我都要感谢自己这幅天生病体了。”我笑吟吟地说。“可是人心总是贪婪的……”
我说着说着,又开始喃喃自语:“我总是希望,你若与我一般为人该多好……看得见,摸得着。况且这样一来,我就不必忧心长辈们想方设法地给我塞姑娘了,直接把你推出去挡箭——”
说道最后一句显然就是调侃了,我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他的神色却很认真,坐下来牵起我的手,十指一根根细细地吻过去。
“和你一起为人做不到,”他说。“但是我知道还有一个法子,能让你达成这桩心愿的。”
“你想要所有人看得见我站在你身边,我可以为你成神。”
我蹲在出租屋的阳台上,盯着荷花盆抽烟。
事实上我觉得抽一根已经很难表达我的心情了,我想夹一排。
你说好端端的花儿,怎么说成精就成精了呢?
我一边抽一边把烟圈照着蛋蛋的立叶喷过去,喷着喷着强迫症上来了,一定要把烟圈喷得又大又圆套住整片立叶才满意。隔着花盆站在我对面的少年蛋脸色很不好看,可能是因为我他本体脸上喷烟圈的行为有点羞辱play。
“蛋蛋,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很久了。”我喷着烟圈说。
“文泽之,我的名字叫文泽之。”蛋蛋——好吧,文泽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