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沉甸甸的如同压了千斤巨石,贺春秋不自觉就将这问题问了出来。他问道:“卿儿,你究竟想要什么?”
卫飞卿放开段须眉,退后三步答道:“我什么都要。”
他什么都要,无论是他的欲望,他的追求,还是他的本心。
段须眉与他面对面站立,听他话语后道:“那就这样做。”
卫飞卿挑眉。
很明显他在等他解释“这样做”是怎样做。
段须眉偏头想了想,道:“我过往二十年,未想过与人一起。但关雎一役过后,我亦未想过与你分开。”
那时候他心里全然没有什么缱绻情丝,更是明白所有的麻烦都有解决的一天,卫飞卿会回到清心小筑当少主或者回到望岳楼当楼主,而他会继续四海为家。但很奇怪的,即便他有着这样的认知,他却依然未想过会与卫飞卿分开。
他想象之中,他们会喝同一壶酒,会去某座山中探险或者去某座府中杀人,会在宣州城里晒太阳,但他们始终是会在一起的,与风月无关,与一切无关。
他这样想着,于是收起了手中的羊皮卷:“你既说一生一世不能与我结成眷侣,那这份婚约就此作废吧。”
卫飞卿目中出现零星笑意:“你未免也太将婚约视作儿戏。”
“那也是没办法的。”段须眉简洁道,“既然到死都不能在一起,那就从现在开始到死都在一起吧。”
卫飞卿目中笑意愈发明显:“这是什么鬼话?”
段须眉冷冷道:“别卖蠢。”
卫飞卿确实是在装蠢。
因为他此时心情很好,很长时间以来他难得会有这样的好心情。
他一旦心情好,他就忍不住的想要调戏段须眉。
而段须眉的话……不,段须眉甚至不需要说话,他收起那张羊皮纸之时,卫飞卿立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到死都不能以伴侣的身份在一起,那就从现在开始以朋友的身份一直一起直至死亡吧。
多干脆,多利落,多段须眉。
卫飞卿笑道:“会不会太过无耻了一点?”
段须眉想了想道:“不算无耻了。”
他思考的模样很认真,卫飞卿于是愈发开怀,到目光看向贺修筠之时,那笑容也没有要收敛的意思:“我是这样决定的,你也接受吧。”不等贺修筠回答他又道,“你也知道,我但凡做出决定就不会再更改了。”
贺修筠闻言惨笑一声:“你不是已经更改一次了么?”
卫飞卿笑了笑:“那你也只能接受。”
贺修筠面上那点笑便隐了下去,只剩惨然。怔怔半晌,她伸手就着先前被卫飞卿削剩下的那半截衣袖狠狠一扯,众人只听兹拉一声,便见她身上那件城中最好绣房耗时两月方完成的精美至极的绣服已被决然扯作两半掉落在地。场中大多宾客俱为男子,见状纷纷在惊呼声中转身掩面,生怕唐突了这位与他们认知之中差别甚大的佳人。但事实上贺修筠却半分不怕唐突,只因她绣服之中不但还穿了完完整整并非内衫的一套衣服,那衣服的外侧更是绑了大半身的火药。
如若适才她适才当真引爆了火药,这场中死的就绝非她与段须眉两人。
贺修筠做事就是这样的狠绝不留余地。但终究这身火药却还完整绑在她身上,究竟是卫飞卿见机得早又或者是她自己最终心软不想做到那一步,却任谁也说不清楚。
指着地上那撕裂的绣服,贺修筠昂着头道:“我接受。”
她如画的眉目之间尽是决然与傲气,但眼泪却不受控制地顺着她脸颊滴落下来。
她已经做尽了一切,只除了真的揽着段须眉一起去死。
因为她终究不舍得让卫飞卿真个恨她一生一世。
最重要如卫飞卿所言,她从来都很清楚,她做再多事哪怕用尽了所有手段,做决定的其实仍然是卫飞卿。
她依旧伤心欲绝。
但她已经再没有任何办法了。
卫飞卿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却见人群之中一人行了出来,竟是邵剑群。
手中仍稳稳端着那茶碗,邵剑群道:“敢问卫楼主,今日这婚礼便是又要作废了?”
瞧着他那茶盏中满满盛着的茶水,卫飞卿似笑非笑点了点头。
沉默片刻,邵剑群道:“三个月之内,咱们参加了两场婚礼,两场都是楼主家之人嫁娶,却两场都半途作废。各派之人星月兼程从八方赶来道贺,却一次又一次被几位耍着玩,这未免有些过了。”
卫飞卿悠悠道:“那邵掌门以为如何呢?”
“在下以为,”邵剑群朗声道,“卫楼主你与令妹乱- lun -在先,与关山月段须眉悖德在后,将婚姻视作儿戏,将武林同道玩弄于鼓掌之间,德行亏损,根本不配担当武林盟主之责!”
他此话一出,不由众人哗然。
众人亦是到此时才注意到他唤卫飞卿竟已由“盟主”换做了“楼主”。
对于场中绝大多数人而言,卫飞卿德行已不能用亏损二字来形容了。但对于同样的这一批人而言,他们可以闭着眼睛塞着耳朵当看不见听不见,哪怕婚礼临时给取消了,今天的这场大戏他们却必定是要唱完。
燕越泽上前一步,刷地抽出鞘中宝剑:“看来邵掌门是已得到自己想要的了,只是这翻面的速度未免太过于快了。”
“得到想要的?”邵剑群喃喃重复一遍,面上笑容苦涩之极,张了张口,未说出第二句话,下刻却哇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同时他七窍忽然都隐隐渗出鲜艳的血迹,整个人如同被人抽去了筋骨,瞬时委顿在地。
第161章 死生同,一诺万金重(二)
突如其来的这一变故将四周堪堪从呆滞当中回过神来的众人又已惊得呆住了,燕越泽讪讪放下手中宝剑,只因任谁也看得出,邵剑群这痛苦不堪的模样绝非假装能成,他此时再提着宝剑难免就有了咄咄逼人的嫌疑,有些尴尬问道:“邵掌门……这是怎么了?”
“师父!”
一声惊叫传来,众人回头就见人潮被一股大力分开,有两人跌跌撞撞闯进厅中来跪倒在短短时间已出气多吸气少的邵剑群身边,众人认出其中一人乃是邵剑群的师弟洛剑青,另一人则颇为年轻,适才那声“师父”便是出自他的口中,想来是邵剑群弟子。
那弟子自是洛书琼。
洛书琼扑通一声跪下,顺手端过了邵剑群即便倒在地上也未泼洒的手中茶碗,但他跪地的方向,众人这才发现不止是朝向邵剑群,竟也是朝着卫飞卿。此刻他端着那茶碗双眼通红跪在卫飞卿脚下哀求道:“求盟主赐解药救救我师父!我师父他,我师父他……求盟主赐药!”
赐药?赐什么药?
燕越泽站在距离邵剑群最近的地方,眼见这位平素以沉稳著称的风雨流星剑竟半分也无法掩盖浑身那浓重更似乎越来越重的痛苦之态,那七窍渗血的模样绝非外伤也不似内伤,倒的确更接近于剧毒发作的模样。邵剑群中了毒,他的弟子却求卫飞卿替他解毒……
燕越泽一时有些举棋不定。
却听卫飞卿讶道:“这话我可听不懂了,邵掌门这是怎么了?”
洛书琼咚咚在地上磕两个响头:“盟主心善,适才既在师父的恳求下替我解了毒,又愿意将这碗掺了解药的茶水赐给今日所有武林同道,必定还是心存着大伙儿,求求盟主救救我师父吧!”
“哦?”卫飞卿望着他手中那辗转了数人之手当中茶水却并未溢出几分的茶碗,似笑非笑道,“这我可就很不明白了,你既说这茶水之中掺了解药,此刻你师父剧毒发作,你将茶水替他喂下也就是了,又何必来求我?”
他看着洛书琼无论神色又或者语气都如同打发傻子,而他言下未竟之意众人也立时都听出来:你师父若当真身中剧毒,却放着明知是解药的茶水不喝而要等到毒发了让你来求我,说你们这不是合起伙来冤枉我谁信?
却见痛苦不堪的邵剑群在洛剑青以内力替他一遍遍疏导下忽然睁开了眼睛,嘶声道:“只因即便在下今日死在此地,也必要在众多武林同道面前拆穿卫楼主你的诡计!决不能让更多人踏入这泥沼!也不能让各派传承就此断送在我们这一代无用之人手中!”
他调用了浑身的力气才能说出这几句话来,一边说七窍那原先还隐隐约约的血迹已明显从他的眼睛、鼻子、嘴巴渗出来,看上去煞是可怖,也平白为他所言增加了几分可信度。
龙腾以及神行宫众弟子各自神色悲愤,龙腾行到邵剑群身侧与卫飞卿相对而立,一手将跪在地上的洛书琼拉起来,须发皆张,却硬咬着牙不发一言。
这是邵剑群一早就做出的决定,他的爱徒兼半子有这等常人不能及的魄力以及勇气,他固然心中再如何恼恨,却不能阻挡,更不能在此时捣乱。
东方玉、方解忧等人面上都出现惭愧的神色,只因这件事原本是他们所有门派需要共同面对之事,然而此刻剧毒发作危在旦夕的,却只得邵剑群一人。
燕越泽、文颢等人面上则多多少少带了疑虑之色,看看卫飞卿又看看以七大门派为首的卫庄各“分坛”,只觉双方气氛一触即发,委实已绷到极致。
唯独卫飞卿一个人却仿佛什么也没瞧见的模样,似笑非笑道:“那我可要听邵掌门说一说,不知这连我自己也不知晓的所谓- yin -谋诡计究竟是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