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须眉皱眉。
卫飞卿又道:“再者说,卫尽倾未死的消息只怕我爹爹与谢殷业已知晓了。登楼与清心小筑势大,还能大得过全天下?卫尽倾若登上七杀榜,那榜首想也没你什么事了。届时有天下高手当眼线,他们又何愁找不到卫尽倾?除非……”他一字字道,“除非无论二十年前又或者现在,他们未将卫尽倾的身世与作为公之于众,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或许其中牵扯到更大的绝不能曝于人前的秘密,令他们只能暗中解决、过后又掩埋此事。你说,这会是什么样的秘密?”
段须眉看着卫飞卿。
他微微蹙眉沉思的模样很有几分端庄秀丽,其沉郁姿态,难怪扮作女子亦能天衣无缝。
或是受他那份淡然影响,他说的话即便还没有任何证据,段须眉也不知不觉就要跟着他的思路往下走。但眼下,他却更在意另一件事:“你说起清心小筑倒与登楼并无二致,难道你就当真分得清?”
卫飞卿笑了笑:“自与舍妹创立望岳楼,我早已习惯将清心小筑当做对家以及须得超越的目标看待。至于我所言所行……”他忽而狡黠笑道,“若当真能令爹爹另眼相待,倒也不失为一件快事。”
段须眉摇了摇头。
无论卫尽倾事件中掩盖着怎样的秘密,至少凭如今的他们还推测不出来。
*
第三件事,便是三人在徐离山庄所为之事,竟也已传了出来。
只是这传言,卫飞卿再一次怀疑自己当真亲历此事?
甚关山月三年前残忍杀害徐离山庄庄主,三年后又至弑其独子,捣毁全庄,血流成河。
甚关山月此行尚有两名帮手,乃是清心小筑护院梅莱禾及其徒,清心小筑高手竟与关山月勾结,还望贺庄主明察此事,再交出这两名叛徒,莫令正道魁首因此蒙羞。
……
都是什么鬼!
卫飞卿呆滞半晌,闷头苦笑道:“当日除徐攸人之外未伤徐家任意无干之人,不想他们这回报来的如此之快。”
段须眉淡淡道:“这下贺春秋对你‘另眼相待’的日子只怕不远了。”
卫飞卿滞了滞,不甘示弱道:“此事一出,恐怕七杀榜榜首都留不住你,少不得登楼要为你独创一张全新的榜单了。”
段须眉冷笑不语。
“我此番劳身又劳心,末了还要无端遭此诟病……”卫飞卿喃喃半晌,忽地抬头朝段须眉灿灿一笑,“段兄,你我既有生死之交,更有知己之谊,不若我免费送你一个天大的好处如何?”
好端端又被“至交”和“知己”的段须眉只嘲讽牵了牵嘴角。
卫飞卿恨恨笑道:“我写个话本儿好了,名字就叫《覆巢之下,尚有完卵》。内容么,可以写写昔年徐离与玉溪门主是如何倾心相恋,后来又如何骗财骗色,严门主又如何找到杀手关山月,请其替天行道。还可以写个本子名叫《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劝诫世人做事须得斩草除根,空掩颜面,终要落得后患无穷……再由我望岳楼的万先生好生说几场,保准不日便名扬四海。段兄你看如何?”
段须眉呵呵冷笑数声,笑完神色一敛:“你若真想送我好处,也不是不能。”
卫飞卿闻言一呆。这这这,这太阳可打西边儿出来了!
段须眉盯着他一字字道:“或许你可告诉我,梅莱禾究竟是什么人?武林前后数十年,可从未出现他这样一个名字。”
但他内功与剑法分明已臻化境,若曾在武林之中行走,又怎会不留一丝痕迹?
他更不会忘记当日在徐家那人知晓他身份之后那番极致的失态,以及他对着梅一诺这瞎子也能看出来的关切爱护。
卫飞卿摇头苦笑:“段兄你要的好处若是这个,我就当真给不了你了。非是不想,而是我记事以来,梅师傅便是贺家护院,我少时哪知江湖事?关于他所有的了解,也都仅限于‘清心小筑梅莱禾’几字罢了。”见段须眉紧蹙眉头的模样,不由劝道,“江湖之大,藏龙卧虎,众多叫得出名号的高手以外,必定还有更多名号不为人知的。段兄你如当真想知晓梅师傅与你还有梅姑娘之间渊源,稍后等梅姑娘醒来,你三人面对面说清楚也就是了。”
他说的后一句话,段须眉倒当真听入心里,便也不再追问。
但梅一诺尚未醒转,对卫飞卿“另眼相待”的贺春秋讯息却已由隔壁当铺掌柜亲自奉上来了。
第26章 日落千山暮(中)
既是贺春秋传讯,梅莱禾少不得也要出来“迎接圣旨”。
贺春秋信上只有寥寥数句,命他二人即刻放下手中所有事赶回清心小筑,好生给这件事收个尾。
只是贺春秋既遣了隔壁掌柜来传信,那便是确认他二人正在冯城了,只怕对他们一行有几个人、又经历了何事也早已调查的一清二楚。贺春秋言行一向温和,此信之中言辞难得强硬,说是要他二人回去为徐家之事收尾,恐怕真心想要示意的乃是令他二人即时离开段须眉二人。
饶是一贯自有主张如卫飞卿,在清心小筑中地位仅次于贺家夫妇的梅莱禾,看完信后难得也有些犹豫起来。贺春秋多年积威如春风化雨,卫梅二人既看透他真意,便无法再假作不知。
但他们也并没有犹豫太久,只因梅一诺在这时终于醒转过来。
这已是他们待在冯城的第三日日暮时分。
梅莱禾立时将其他一切都抛到一边。
梅一诺甫睁开眼,无论身心皆是虚弱无比,神情恍惚,料想不知今夕何夕。目光从满面惊喜急切的梅莱禾、淡淡关怀含笑的卫飞卿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目中亦难能有几分关切之情的段须眉面上,终于神情一震,立刻就要一跃起身,但她此时又哪有这份力气?急得梅莱禾连连道:“你好生躺着,你身体尚还虚弱得很,莫要妄动!”
梅一诺面色苍白憔悴,愈发衬得一双眼睛极大,对梅莱禾说话恍如不闻,只一眨不眨盯着段须眉,神色半是不安半是隐隐的委屈:“属下办事不利,请令主责罚。”
她声音犹如蚊呐,在场三人却都听得清楚。段须眉摇头道:“谢郁为人我再清楚不过,斗他不过,非你之错。”
不安的情绪被稍微安抚,委屈的神情便又透露出多两分,梅一诺咬了咬毫无血色的唇:“属下被谢郁带到徐离山庄,那徐攸人的诡计亦曾亲口告知属下,令主为了救属下……”
段须眉浑身是伤,明眼人皆看得清楚。
段须眉摇了摇头,退后两步将梅卫二人让到前方:“徐离山庄一行,他二人伤得更重。”
梅一诺何曾见过段须眉如此替两个外人讲话?当下收起原本将另两人视作空气的神态,略带两分慎重道:“多谢二位搭救,敢问高姓大名,日后必报答此番救命之恩。”虽不知段须眉何以反常,但他既对这两人表现出几分客气,她自当跟从。
卫飞卿微微一笑:“恩情之说,实不敢当。在下卫飞卿,久仰梅姑娘大名。”
梅一诺常年跟随段须眉,便也养成直来直去的- xing -子,闻言心下立时便有几分不喜,只觉这卫飞卿风度虽好,言行却未免有些浮夸。二人初次见面,这“久仰”二字从何说起?
却不知卫飞卿这“久仰”二字并无虚假,只是他久仰的并非她的名,而是她的号。
梅莱禾在旁深呼吸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往前一步,紧紧盯着梅一诺眼睛道:“我名字叫……我叫……梅莱禾。”他说到“梅莱禾”三字,到底因心虚而岔了一口气,那声音不由自主便低下去。
然而那样低得仿佛顷刻就要散在风里的三个字,落在梅一诺耳中却不啻惊雷,惊得浑身分明没有半分力气的她陡然坐了起身,一张脸苍白如死,目中却透- she -出惊骇又凌厉的光,一字字道:“你叫什么?你再说一次!”每说一个字眼睛便睁得愈大一分,直是目眦欲裂。
见她这番应对,梅莱禾却知他已不必再说了。甚至他想要确认的事,在徐离山庄第一眼见到尚还昏迷的梅一诺时,深心里实则已经确认了。
而现在呢?他默默想着,她知道我的存在,知道我的名字,也知我是她的……
眼泪不知何时又已流下来,无声痛哭半晌,他这才抹了把眼睛低声道:“我知你心里必定恨我至极,只是你娘亲……阿若,她这些年还好吗?”
梅一诺万没料到他竟会说出这句话来,不由愣住。
她从小到大甚少听到这个名字,仅有的几次,这名字的主人在她娘口中也只是个薄情之人,不值得记恨,也不值得记挂。
但又如何才能够不记恨、不记挂呢?
她想过不知几千几万次,有朝一日若与此人相遇该是何等情形。
想象中这人应当意气风发,妻妾成群,又或者困窘落魄,愧悔交加。但那几千几万种的设想中,没有一种是他见面就问她的娘亲过得好不好。
一时之间,满腔恨意之中竟生出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难堪的窃喜,他还……记得自己的娘吗?
一想到此,适才还凄厉决绝面上一瞬间就沾满眼泪。
赶忙闭上眼睛,梅一诺实不愿被被眼前之人看到自己这番狼狈失态。半晌才勉力作镇定道:“你走吧,以后都别出现在我眼前,我……我只当你从未出现过。”
梅莱禾听她这两句话只觉心痛如绞,又怎会听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