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甚为平和,远不如适才卫雪卿刻意挑拨之时的高亢,亦不如卫飞卿高声怒骂的字字铿锵,但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楚印入众人耳中,自带有一种不容反驳的决然。
虽说并不认为他需要向任何人交代——登楼众人、卫飞卿、贺修筠都这样认为,但他话既已说出口,登楼众人明知他所做为何,必然就要撑他到底,花溅泪率先上前一步道:“我登楼所有人愿一马当先,替少主扫平旧患。”
登楼众人齐齐应是。
这是在明明白白在告知各派中人:信不过谢郁的,以为登楼有甚- yin -谋诡计还未使出来的,只管在旁看热闹,斗生斗死之事皆由他们来做。
话不太客气,但放在此时,无疑比费尽唇舌表白心迹更有用百倍。
东方玉率先上前道:“我东方一家愿与登楼共进退。”
邵剑群、慕容英、方解忧几人俱踏前一步,无声站立在东方玉身旁。
南宫秋阳几人脾- xing -更为冲动,再加上南宫晓月与瞿穆北率其门人目前生死还是未知之数,他们对谢郁就远远没有那么心平气和了。但再大的心气都好,至少此间身为一派掌门的众人都还能拎得清轻重。当下南宫秋阳咬牙道:“就如你等所言,先解决眼前祸患,但解决此事过后,登楼必要就谢郁之事出来给江湖同道一个交代!谢少主,谢堂主,谢大侠,望你届时莫再反复今日之言!”说完他已往后退一步,亦是摆明态度要依花溅泪适才所言,只在后面看个热闹了。
不止他退,瞿湘南、段汝辉、当日东方家之中大多数人此时都往后退了一步。
但他们愿退,自然也有人一意不想让他们退。
姬云鬓手中琴弦铮铮作响,娇笑声中身影十分曼妙向着适才退后的众人掠过去:“这可如何是好?今日对比登楼之人,奴家更想尝尝如尔等这般反复无常的小人之血是什么滋味呢。”
南宫秋阳手中剑刷的出鞘:“妖女!只管上来受死!”
但他手中剑未能与姬云鬓箜篌相遇,而是再一次撞见卫飞卿的刀与他毫不真诚的叹息:“在下不是说过了么,再叫我听见‘是非对错’这些个字,只好让说话之人永远都出不了声了。”
南宫秋阳手中剑光芒暴涨,直直朝着卫飞卿面门刺去,语气森然:“此事过后,难道你以为清心小筑还能再作壁上观?”
卫飞卿今日这一番言语,足以叫场间每一个人铭刻于心,只怕再过不久就要被打上一个“邪魔外道”的标签,饶是清心小筑再如何势大,却也无法掩盖这许多人的耳朵与嘴巴。
卫飞卿斜斜一刀斩断他剑意,漫不经意道:“你先有命出去再说别的。”
南宫秋阳呸地一声:“心狠手辣,自甘堕落!”
卫飞卿闻言失笑:“说的就跟你此刻心里没有想着要我命似的。”是以他才无法与这些人成为同道啊。
南宫秋阳当然想要他的命,想极了!
但他那想极、怒极的一剑却被一根琴弦挡了下来,姬云鬓纤手拨弦,优雅端方:“卫公子,这是奴家先行看上的命,还请公子承让。”
卫飞卿再度失笑,十分大度让开去。摇头想道,此种境地,人命与路边的大白菜又有何分别?冤冤相报何时了,诚不欺我。
那个导致冤冤相报的祸首此时却无声无息来到他身边。
卫飞卿笑道:“你不守你的界限了?”
段须眉淡淡道:“自有人守。”
卫飞卿回头望去,却是梅莱禾杜若一左一右守在鸿沟两端。
他原本十分郁闷的心情在先前一番大骂中已发泄了十之八九,此刻看看果然十分专注守在谢郁旁边的贺修筠以及一言不发谁试图过界就逮着谁打的梅莱禾,心情不知不觉又好起来。
是以他的师父才是他师父,他的妹子才是他妹子啊。
是以他们才是同道啊。
段须眉随手将身边试图偷袭的一人扔开,看似漫不经心问卫飞卿道:“你适才被鬼附身了?你为何说那番话?”
他本不是那样的人。
在段须眉眼中,卫飞卿是有一万种方法可以不动声色为谢郁解围、为登楼与清心小筑洗脱污名之人。
卫飞卿看他一眼,忽然笑道:“你不会以为我在为谢郁鸣不平吧?”他说的话难道不是句句都向着他们关雎?
段须眉不是这么以为,是以他才站在这里,才问出那句话。但他并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卫飞卿。
卫飞卿反问道:“你觉得我骂得酣畅淋漓荡气回肠,除了坚定他们将我归入邪魔外道之心可还有别的意义?”
那自然是……没有了。
卫飞卿耸了耸肩:“是以我没有为谁鸣不平啊,就是心里太厌烦了,纯发泄而已。”
段须眉道:“你厌烦什么?”
卫飞卿有些奇异瞟他一眼:“你真不知道?”
段须眉直直、眼也不眨盯着他。
与他对视半晌,卫飞卿终于似无奈又似纵容叹了口气,隐隐含了些笑意道:“我自然是为了你啊,傻小子。”
第39章 八百里,五十弦(上)
那口气从何时开始闷在卫飞卿心口不上不下呢?
或许从在东方家中第一次由他口中听到“人生在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几字之时。
或许从他听了花溅泪夸赞谢郁的话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拼着受伤也要留花溅泪一条命想叫他看清日后之时。
或许从大明山上他一再被卫雪卿等人利用却浑不在意之时。
或许从他因念着“救命之恩”几字拼死也要救他之时。
或许从他被所有他信任之人欺瞒与背叛、所有他在意其- xing -命之人却并不在意自己- xing -命无情抛下他死去、他却终究咬着牙活下来之时。
或许从他分明无仇可报却非要拽着一点仇恨整天给自己无事找事招来浑身恶名与仇怨仿佛那样才听得见自己呼吸声之时。
或许从他非要留存关雎这名字、非要照管身为亡命之徒根本不该也无法去照管的隐逸村村民、非要和十二生肖继续搅和在一处之时。
或许从得知他与谢郁竟曾是结义兄弟之时。
又或许从他幼年冒生死之险被囚禁半年却只为看一眼义父的心上人长甚模样之时。
这只是个傻孩子啊,太傻了,傻得让他频生厌恶,厌恶到恨不能甩给所有一次又一次站在他家门口义正言辞要他去死的人两个大耳括子。
是以他那样做了。
不如此,不足以平息心头郁气。
怨他自己身手平庸,他若有段须眉的身手,只怕就真个上前甩给一人两个大耳括子了,也不必浪费唇舌。
段须眉还在盯着他,一瞬间目中神情复杂到根本无从分辨,但又仿佛极为简单,简单到此时此刻他眼里只有一个卫飞卿而已:“……为了我?”
两人站在这处,直要比天上星辰更为瞩目,吸引得周遭刀光剑影尽数朝着两人招呼过来。
这当口,段卫两人却谁也没心思理会这些刀剑。
“是啊,为了你。”卫飞卿脚下不知何时已展开其义自见,在四周围攻下恍如闲庭漫步,微微笑道,“为你出一口气,便是我当时唯一想做的事。”
段须眉破障刀提在手上,随手一刀便是血光飞舞,但他心思明显不在杀人之上,面上始终带着些微迷茫的神色:“为我……出一口气?”
“看见他们那时候精彩纷呈的表情了么?恼羞成怒,面红耳赤,雷霆大怒,恨不能将我撕成碎片却偏偏不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想指着我鼻子大骂魔头却还要考虑一旁的贺大小姐及其身后清心小筑的反应……精不精彩?有意思没有?这可是你杀了他们也难以看见的景象。”卫飞卿回味前景,十分满意模样,“你看了这些如何?高兴吗?”
又挥出一刀,段须眉出乎卫飞卿意料之外的颔了颔首,简洁却绝无半丝犹疑道:“高兴。”
怎会不高兴呢?今天之事除了最开始对他心绪有所冲击,令他一瞬间再度陷入过往魔障,此后不管卫雪卿挟持全村又或者真个再见到谢郁领人前来,他再未有更多动容。
毕竟,他一直就是待在这样的境地里啊。
毕竟,他从未想过这世界会给他更好的待遇,因为他也从未善良对待过别人。
可是卫飞卿,这个从来不按章理出牌,莫名其妙就开始用各种理由黏在他身边的卫飞卿,他当着原本对他敬慕有加该是他同道的所有人的面给了他更好的待遇,不是他能够得到的最好的待遇,而是真真比其他任何人能够得到的都更加好的待遇。
他怎会不高兴呢?
他高兴得早已兴起的杀意都被磨灭了几分。
他高兴得立时就来到他身边,生怕这份高兴被旁人给夺了去。
卫飞卿扔出大把铜钱,在二人身侧搭建了一座黄金屋,冲他笑道:“你高兴就好,那便值当了。”
人心总是贪婪,段须眉高兴之余,立时又生出新的不满足:“你为何要如此呢,是因为见我可怜?”
虽说他不也不觉得自己在外人眼里有什么可怜的,但他不会忽略卫飞卿每每都用“你真是太可怜了”的眼神望着他。虽说他武功比卫飞卿高出不知多少,但卫飞卿却总是会在关键的时刻站在他面前,替他挡下危机。
卫飞卿叹了口气:“是因为你值得让人如此为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