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说到此处,段须眉便不再多问,只道:“我与你走,但我还有两句话想要去寻两个人问清楚。”
卫飞卿颔了颔首:“我也要去与梅师傅和阿筠通个口信,你须得将我适才所言转告十二生肖众人。完事后咱们悄然离开,在谷中碰头。”说完这句话他便撤去了两人身侧的黄金屋。
但黄金屋原本也只剩下最后一层屏障,眼见就要为人攻破,他二人忽然又自行走出来,倒惹得周遭众人皆是一呆,卫飞卿立时便施展开其义自见,自人群中游鱼一般朝着梅莱禾方向掠过去。
而段须眉执刀在手。
刀光三尺之内,无人能近。
段须眉要找的第一个人是花溅泪。
花溅泪正与令狐渊缠斗在一处。
当日东门镇上卫飞卿曾见过一面的那个令狐渊。
见段须眉过来,令狐渊便轻笑一声,反手朝着身旁另一人招呼过去。
花溅泪见到段须眉,呼吸先是一沉,再是一振。他无法忘记当日在段须眉手下走不过一招的生死一线,那景象几乎每时每刻都出现在他脑海中。他并非不惧,但他想要与段须眉再次一战的意愿却一日更比一日强烈。
更别提他还从当日大明山下来的登楼众人口中听闻了段须眉的刀法多么神乎其技,从徐离山庄后来被描述的景象中窥见了段须眉的武功多么登峰造极。
所有都比当日朝他面门刺出的那一钗更加凌厉百倍。
而他真正的耻辱在于,他甚至没能令他出刀。
花溅泪想要会一会他的刀。
非常,想。
但段须眉此刻不想与他打,他来此只为了问他一句话。
“你当日赞他只行大道,愿以- xing -命替他扫清障碍。如今呢?如今你听了他当时做的那些事,他也亲口承认了。你还愿意拿- xing -命回护他?”
花溅泪一怔过后道:“我自是愿意。”他不但愿意,他也确实已然那样去做了。他今日做出的决定严格来说并非谢殷平素教导,仅仅是出于他对谢郁的心。不止他如此,所有登楼中人皆是如此。
段须眉道:“为何?”
花溅泪笑一笑,十分认真道:“因为他做什么事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
他不知为何一见面并未对段须眉拔剑,不知为何要一一解答他的疑问。也许因为他知道了眼前之人曾与谢郁为兄弟,也许因为谢郁被说穿此事后看向段须眉的那一眼,偏偏叫他看出了一分真。
点了点头,段须眉道:“你……很好。”
他说完便转身走了,倒叫花溅泪愣在原地,浑然不懂他这番做派是为何。
段须眉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里却并没有过往那委屈与忿忿不平。或许因为他真的不如想象中那般将谢郁当成十恶不赦之人,又或许因为他如今也有愿意堂堂正正站出来为他说话、回护他之人了。
他第二个要找的人,就是谢郁。
谢郁好像老早就知道他要来找他。
他并没有与任何人动手。
梅莱禾、杜若、梅一诺、十二生肖众人都选择- xing -忽略了他。
而贺修筠站在他的身边,即便各派之中还有人对他心存怨恨,却也无法在这时做些什么。
段须眉对贺修筠道:“卫飞卿在找你。”
贺修筠一怔,随即瞪他一眼,转身跑开。
段须眉不知她为何瞪自己,但也懒得想,只朝谢郁问道:“你当日为何要废除我武功?”
谢郁沉默片刻道:“我希望你日后能当个普通人。”
段须眉又道:“震断我浑身经脉不止,为何又要挑断我手脚经脉,让我变得比个废人还不如?”
这一次谢郁沉默得更久,但终于还是回答了他:“他不知道今日的十二生肖存在,但他知道你。若非你比废人还不如,他不会答应我饶你一命。”
他口中的他,自是谢殷。
段须眉闭了闭眼。
他不会忘记当日在池冥死后,十二生肖遣来救他之前,他拼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像一条垂死的狗一样挣扎着滚入了路边的草丛之中。
那对父子就站在草丛的外面。
他们当然知道他在那里了,岂会不知道呢?不但知道,谢殷的刀就比在他的脖子上,再深入一分,他便也交待在六年前了。
但那把剑却被另一个人握在了手里,是以没能再深那一分。
那人握着剑,无声跪在他父亲身前。僵持半晌,终究谢殷还是离开了。
谢殷是何等样人,自然辨出他今生都没有再习武、甚至再像个常人一样手脚灵活的可能。不仅如此,谢殷必定还辨别出他当日气息紊乱如狂,根本没有活过一时三刻的可能。
他这才离开。
他因此而保留了一命。
一切都是因缘巧合。
但后一句话他却不必告知谢郁了。
因为他已得到这些年一直挂在心上却不知为何始终无法亲口去询问个究竟的问题的答案。
他为什么始终没能杀掉谢郁呢?
或许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内心之中对他并非没有一点善意吧。
由今日始,除了我义父一颗人头,你我之间的一切都一笔勾销了。
他在心中无声道。
*
卫飞卿行到谷中之时,段须眉已唤来大雕在等着他。
卫飞卿不由一笑。
这便是他非要叫段须眉而非更容易脱身的梅莱禾的理由——最长也不能超过六天的时间,更何况这一场争斗也绝不可能持续六天,若想步行或倚靠骑马跑一个来回简直天方夜谭。
卫飞卿第二次见到这雕,无形中已有了些亲近感,走近了含笑问道:“你这雕儿可有名字?”
段须眉面无表情道:“雕。”
卫飞卿扑哧失笑。
两人跃上雕背去,下刻便腾空而去,瞬息之间已将关雎杀人谷扔在远处。
卫飞卿努力运转内息调整呼吸,口中叹道:“这空中飞行虽快,利风割面的滋味却委实不太好受。”
是以他才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乘雕啊。段须眉在心中默默补充,想起一事,便问道:“贺修筠为何对我十分不满?”
他根本不是会在意这种事的人,他根本不知道为何会记下贺修筠那没好气的神情,他根本不知自己为何会问出口。
卫飞卿想起他先前说要与段须眉一道离开时贺修筠气怒至极的脸色,不由笑道:“她啊,小孩子脾气,大概察觉我最近最关注的人不是她是以不开心了吧。”说话间他也想起一事,便问道,“你从前不是都喜欢使你头上那根金钗,为何今次之战舍得将破障刀握在手中了?”他记得甚是清楚,十年前两人初相遇时段须眉手中根本没有刀,他浑身上下也就只有那根金钗而已,他用来刺伤卫君歆的同样是那根钗。
这问题段须眉却并未回答,恍若未闻道:“他们当真能等到我们回来?”他虽听从了卫飞卿的话,心里却未必真以为此法可行。总归,变数太多。
卫飞卿悠悠笑道:“你该相信你的人,就如我十分信任梅师傅与阿筠,我交待之事,他们必然能够做到。”
第41章 八百里,五十弦(下)
长生殿总坛所在的位置亦在中州,中州零祠。只是中州地域极广,这零祠正好就在距离登楼、关雎所在完全相反的方向,中间相隔有千里之遥。
段卫二人乘雕前往,半日即至,只是这半日两人所受苦楚,委实难以言表。
依卫庄地图上绘制,长生殿就在零祠城中央,乃是一座巨大的地下宫殿。段卫二人在城外无人处降落,随即步行入城中,依照地图所示来到长生殿的其中一处入口——城中一家十分有名的赌坊。
照地图所绘,长生殿占地极广,几乎占据了零祠城地下的三分之一。而在城中入口竟有六十八处之多,每一处都分散在城中的各大商铺之中——赌坊、酒楼、茶楼、客栈、青楼,不一而足。而这些商铺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们皆有同一个幕后老板——北财神北堂岳。
天下首富贺春秋之下,原就还有着东南西北四大财神,这四人财力虽不能与贺春秋比肩,但各个也都是一方巨富,支撑了不知多少产业甚至于武林门派。
而卫飞卿之所以凭借地图与在城中绕一圈就能一口断定长生殿入口商铺皆为北堂岳所有,正是因为他也曾试图将望岳楼名下商铺开到零祠城来,为此曾下细打探过这位零祠巨富,对他在这城中明面上的掌控力几乎了若指掌。
而他暗中行事也就这样理所当然摊在二人面前:四大财神的北堂岳,竟是长生殿之人。
站在本地最高的凌宵酒楼第六层上打量全城布局,卫飞卿喃喃道:“竟将人人喊打的长生殿就明目张胆藏在这城中央,竟敢在人群最多聚集的城中各处开设六十八个入口,卫雪卿当真好大的胆子……好大的气魄!”
旁人也许不能理解卫雪卿这看似妄为之至的作为,但卫飞卿几乎立时就能了解他所想。
北财神北堂岳,再细想第二遍时,便觉卫雪卿培养一位名震天下的一方巨富出来几乎当真再明智不过。
若非如此,怎能堂堂正正掌控一整座城的经济产业而不会遭到任何人怀疑?
若非掌控了一整座城,又如何能建立那样一座巨大的地库而未闹出甚引人瞩目的动静?
六十八处入口,乍听不可思议。实则长生殿人数再多,分散从六十八个地方出出进进也不会再有任何显眼了。赌坊,酒楼,青楼……每一个地处都人来人往。但所谓最危险之地正是最安全之地,这话虽早已被传滥,却更证明其经典之处。最重要是,谁又能想到北堂岳竟是长生殿中人呢?谁又能想到零祠城中青楼中的姑娘,酒楼里的店小二……每一个都有可能是长生殿中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