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须眉有些迟疑道:“……杀谢殷?”
将池冥头颅递到他手中,封禅握刀颔了颔首:“二十年前,谢殷将我投入凤凰楼底层,亲口向我说当日在孤绝峰顶,是他给了你爹最后一击,亦是他将你爹尸身投入万丈深渊以致尸骨无存。六年前,我堪堪从常年剧毒侵蚀之中醒过神来便闻得你义父死讯,那时候……我终于能够撑过来的唯一念想,便是有朝一日亲自取下谢殷的人头向这两个人请罪,我为此才终于等来今天。眉儿你且先行一步,等我解决此事来寻你,从此咱们爷俩也能随心所欲的过活。”
段须眉尚未说话,旁边一人忽道:“当年杀死池冥之人是我。”
说话之人自是谢郁,这话已是他今日第二次说出口。
自来到此处,他便立在一旁不言不语,静静看这两人面对池冥人头是如何痛哭失态。安然的姿态与其说他终于平静下来,不如说他就是在一心一意的等死。
封禅却看也不看他,只淡淡道:“过往的一切,都不该算在你头上。我知道今日所知的一切让你难以接受,你不必忘怀,但过去的终究都已过去了,即便为了你娘的期待,你往后也该好活下去。”
“我娘的期待……”谢郁喃喃复述一遍,面上不掩讥讽自嘲,“她又何尝对我有过期待?她如……内心哪怕有丝毫念着我,当日又岂会那般决然赴死?”说穿了,他的这对爹娘无论是谁心里也没有过他的一席之地。他在今日一股脑接受这两个事实,奇异的是内心竟再也不觉难受。
“人心复杂,谁又能够全然无私呢?”封禅终于扭头看他一眼,“当年谢殷怀疑你出生,想必令她心灰意冷,她那个时候终究也只是个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而已,又如何能令一切周全?你若不愿再想她,便为了自己好生生存罢。毕竟你过往二十年,想来活得也并不如意。”
谢郁谢郁,人如其名。封禅第一眼见到他这张秀丽肖似故人的脸,便觉他眉心一股郁气挥之不去,又哪里像个年轻蓬勃的大小伙子?
为了自己……谢郁念着,不由自主看一眼段须眉。若说为了自己,只怕谁也不会比这个人做得更好吧?他经历的事明明比自己更要惨烈百倍,可他终究好是好端端活出了他自己。
段须眉却是沉吟了这片刻,忽然向封禅问道:“三伯适才说过,您多年身中剧毒,连神志也并不清醒。再加上您当年接连被杜云谢殷毒害,只怕惨况难以想见。您恢复武功不过这数年间事,谢殷却二十年来武学境界从未止步。您适才说事后与我随心所欲,天高海阔,这话我当真能信么?”
这还是他今日第一次说了这么长一段话,他说完之后又十分直白的补充一句:“您内心当真以为自己能够胜过今日谢殷?”
他问得如此直接,封禅怔了一怔过后,似乎很欣赏他这直接,便也不再掩饰,十分坦然摇了摇头,摇头过后却又笑道:“然而武学若有定论,这世上又哪有那么多的以少胜多,以弱敌强?成与不成,终究打过才知。”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三伯……豪气干云。”段须眉喃喃。他从未欣赏过他人所谓的豪气,但他此刻面对平平静静说着“打过才知”的封禅,却突然发现自己竟也欣赏得来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封禅低声重复一遍,再一次看一眼他手中的头颅与自己手上宝刀,“当年我们四人歃血为盟,起誓‘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可也并非想着当真要一起去死。只是誓言既出,我赴这一约晚了二十年,却终究在我有生之年,还是能够践君之诺,哪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亦此生无憾。”
段须眉看着他,他面容苍老如枯树,形销骨立如旧柴,整个人都不像个江湖中人,整个人都不像个完好的人。可是他手中无酒,他却觉他比一口气干掉十斤烧刀子的江湖豪侠还要豪迈。他手中无刀要向他借刀,他却觉得昔年的天下第一刀二十年后能得他这一借,当真比握在他手中百年千年更为荣耀百倍千倍。
段须眉又看了一眼谢郁,想着昔年他二人那可笑的结义之情。
“原来……”他喃喃道,“这世上当真有千金一诺,有歃血之盟,矢志不渝啊。”
(说下情况:今天开始要出门几天,本来想说存点稿,但这几天眼睛一直发炎,所以稿子也没存下来,暂时只能把今天和明天的章节放在存稿箱里。后天如果没有意外情况也会更文,更不了的话到时我会说一声哒,希望大家谅解。过了这一周我会努力多更一些了,么么哒~)
第60章 千山独行,不必相送(一)
段须眉从小到大,见过不好的人、不好的事远远要多过于好的人、好的事。
他见过人为了生存是如何无所不用其极,是如何视自己存活为准则,视他人生命如草芥,甚至他自己也这样做过。
他见过当面阿谀奉承,背后欺瞒利用。
他见过人前谦谦君子,人后叛妻弃子,另结新欢。
他见过今朝结为兄弟,明日不死不休。
他见过为一己之私而将他人玩弄于鼓掌,见过为权为名为情为利牺牲其余无干一切而冠冕堂皇。
他见过的委实太多了,多到他无法相信任何人、任何事,却依然试图在这其中拼命去寻求光亮。
他唯独没见过一个早就不想活的人为了故人之托强行浑浑噩噩留存在世,直到终于非自愿死去那一刻。
他唯独没见过一人不问世事却翻越千山万水去寻找一把锈刀,保留十数年直到终于亲手传给故人之子。
他唯独没见过一人生不如死数十年,被折磨得非人非鬼终于得见天日却丝毫未将己身、己仇放在心上,心心念念只为践一个数十年前立下的相关之人几乎死绝的诺言。
他从前没见过。
他如今见过了。
是以他不知不觉间对于段芳踪的恐惧、怨念都被淡化了。
他在他的几位故人身上见识到了世间至真的一切。
那个人本身,也一定是个至情至- xing -之人吧。
而他艰难活到如今,能见识到此等真意,过往不枉。
他朝着封禅伸出手。
封禅虽不解,却还是将空闲的那只手递给他,下刻便被他以猝不及防之势顺着他左手臂瞬息连拂他周身大- xue -,右手上破障刀直直掉落,掉落在段须眉手上。
段须眉直到这时,面上才终于染上一点笑意:“三伯适才不也说过,我爹与我义父生平所愿就是将断水刀与立地成魔融合起来。我如今练成这两门武功,该去手刃谢殷的,应是我才对啊。”
封禅对他信任直至,全未料到他有这一手,更未料到他身受重伤的情况下还有如此身手,一时又惊又怒:“你……”
“况且三伯是不是将你自己给忘了呢?”段须眉扶着他坐在墓碑跟前,又将池冥的人头端端正正放入他怀中,“谢殷杀了我爹,害死了义父,他也害了三伯你这么多年啊。您能够忘记自己的仇恨,侄儿又如何能忘?这把破障刀,侄儿今日势必不能借给三伯了。”他见封禅眉目间愈加惊怒,又要与他说什么,干脆便再一伸手,将他哑- xue -一并制住。
做完这一切段须眉站起身来,看向谢郁淡淡道:“我要去杀谢殷,你不要阻拦。你阻拦,我就杀你。你若有心,替我看顾我三伯以及我义父头颅,只当为杜云积德。”
他说话这话再也不看一怒一怔的这两人,提着刀大步往外走去,行了几步却又停下来,头也不回笑道:“三伯,你莫太忧心,我还想着杀死谢殷后回来与您随心所欲的过活,到时候我将刀给您,您拿去砍瓜切菜将我爹气得活过来最好。我不会就这么死掉的。”
他这次大步离去,就真的再未回头了。
谢郁移到封禅身边坐下,半晌抬袖替他拭去面上斑斑泪痕,并不看他,只低声道:“他这个人言出必践,您便信他罢。”
可是段须眉言出必践的话,那谢殷在不久之后就将会变作一个死人。他让封禅信段须眉,那他自己呢?他哪怕经历了今日之事,难道就当真能够坦然面对谢殷之死而无动于衷?
*
段须眉几人走得没影,卫飞卿收回目光,看向舒无颜。
适才有几个凤凰楼之人见段须眉几人离开欲出手招呼,正是被舒无颜随手给挡下来。
他站在旁边旁听半晌如同隐形人,关键时刻却又愿意帮几人一把手。
卫飞卿道:“阁下乃是卫庄之人?”
舒无颜颔了颔首,饶有兴味看着他。
“阁下于登楼之中潜藏多年,看来卫庄并非近年才立啊。”
卫飞卿话中不无试探,舒无颜却有问必答,爽快得很:“立于十年前。”
“十年前?那时他才几岁……”卫飞卿喃喃道,“莫非我猜错了,卫庄并非他所立?而当真是那老的?”打从一开始他从关成碧口中听闻卫庄乃是卫尽倾与他私生子据地,便第一时间否认了这其中的“卫尽倾”三字。只因关成碧被爱恨蒙蔽了心,他在旁却看得很是清楚,卫庄若有一星半点与卫尽倾相干,卫雪卿只怕宁死也不会与其合作。
舒无颜笑一笑道:“卫庄只有一个主人。”
这话便是否认了他适才那后半句话了。卫飞卿心下不由有些悚然。
这舒无颜隐藏甚深,他这半晌听封禅细话往事,并非就没有借机细细打量舒无颜,然而就连他也未能从他身上看出一丝一毫的异处。这样一个人在许多年前便听命于当时年岁幼小的卫庄“唯一主人”,这如何能不让人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