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知道他一旦揭开那棺盖,她顷刻间便会从雕塑化作死尸。
他怎么敢?
岑江颖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她静静道:“她叫岑江心,她死于……二十年前你出生之际。”
段须眉双手紧紧抓着那棺盖。
“二十年前那一晚,你爹被围攻于孤绝峰顶,她独自在宫中临盆。你爹之事耗尽她的心神,她临盆之前身体与精神便已绷到极致了。那晚真是下了好大的雨啊……她一直哭,一直叫,哭叫了不知道多久。她活了二十多年都是个洒脱又雅致的人,何曾那样失态过?我见她委实太痛苦了,我当真不忍见她那样受苦,恨不得她……可她却无论如何也决意要生下你。后来你终于平安出生,她那个时候已经……我也不知她为何还能坚持下去,从你爹离开之后,她就再也没有闭过眼睛。她又等了三天三夜,我知道她想等你爹平安逃脱的消息,可是她等来的却是从神霄殿一路杀来丹霄殿的池冥……池冥跟她说,你爹已经死了,并且从她的怀中抢走了你。池冥那时候早已杀红了眼,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你娘她……死不瞑目。”岑江颖一字字诉说往事,不知何时也已走到段须眉身边蹲下,同他一起看着那冰棺之中时光早已在二十年前便停驻的静悄悄的女子。
她对着那张脸,仿佛揽镜自照。而那个与她互为镜子二十年的人,却早已不会再睁开眼了。
段须眉抓住棺盖的双手早已渗出鲜血,和入冰雪之中,红得刺目,半晌哑声道:“……不是的。”
岑江颖一怔望向他。
“我义父……池冥他不是故意的,他不是想要让我娘伤心。”段须眉声音哑的仿佛一字字都从磨刀石上碾过,“他只是……我爹死了,他大概看出我娘也要死了,他不想让我亲眼见到我娘的死。那时候围攻我爹的主谋便是贺兰兄妹,我娘死了,他便不可能再将我留在九重天宫,他只能带走我。”
是的,九重天宫。
从他跟随岑江颖从那小院子里行出来,看到宫殿之中的“丹霄殿”三字,看到许多令他熟悉的布置,他便终于知晓了他的娘亲出自何处。
九重天宫。竟然、是九重天宫。
第67章 芳踪杳杳何处寻(中)
岑江颖愣怔半晌,回想往事,半晌方黯然一叹:“竟然……是这样子么?”怪不得,怪不得岑江心固然死得那样悲伤,她却至死没有要求她去抢回那孩子,是她……是他们都想岔了。
是啊,就是这样子。
段须眉直到此时此刻,才终于完全理解到池冥对他的一片苦心。
他不知道池冥当年在段芳踪死后独闯九重天宫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也不知他见到他濒死的娘亲、不得不告知她段芳踪的死讯、不得不将他从她怀里夺走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但他却终于知道了他抚养他长大的那十几年从未告诉过他他的身世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
那是因为他看穿了他心里面对于父母存活在世的寄望。
哪怕他明知道他的寄望绝不可能维持一生一世。
然而哪怕只多一日,他就是愿意那样一心一意的替他维持。
他没有让生为婴童的他亲眼见到母亲的死亡,他也在活着的十几年中尽全力替他维系了那一丝明知道并不真实的期望。
尽管那代价是他至死也没能亲口告诉他他的爹是他视如- xing -命一样重要的结义兄弟。
段须眉伏在冰棺上,眼泪和着手上鲜血一滴滴流入棺盖缝中。
为何总是要他在尘埃落定后才知晓世间一切的真理,原来世界从来都对他报以最大的善意。
为何他要在父亲过世二十年后才知晓那个人从来没有抛弃过他们母子。
为何他要在母亲过世二十年后才知晓原来她只在他的生命里存在过短短数日,而她无法瞑目的死是为了他拼尽全力的生。
为何他要在义父过世好几年后才知晓原来他不是有意对他冷漠,早就不想活的他只是为了他才在世上多活了那十几年,他已经将能够给他的一切都给了他。
为何他曾经会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凄惨的人?
他分明……早就拥有过一切。
段须眉死死压抑着啜泣,却依旧哭得不能自已。
岑江颖听着他哭泣之声,半晌涩声问道:“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她其实再重新得回他消息之时就已从旁人口中听说了,但她却想再听他亲口听一遍。毕竟她直到刚刚才知晓,她这二十年来的认知原来是与真相有着巨大的出入。
不料段须眉却摇了摇头:“不好,一点也不好。”
岑江颖呆呆看着他。
“一点也不好。”段须眉一字字重复一遍,“可是……已经是所有人能给予我最好的了,我……很感激。”
“是这样么?”岑江颖出神半晌,忽然垂泪,“我一直……这二十年我不知你是生是死,一直反复回想当年,想着如若当初能将你找回来,必定能让你安然长大,可我现在却又不能肯定了……但有一件事我却一定要让你知晓,当年池冥掳走你,我因为顾念你娘委实无法亲自追上去,但有一个人,他为了将你找回来当真曾竭尽全力,我们并不是……”
“我知道。”段须眉忽然柔声打断她的低泣。
他并不是傻瓜,他现在已经知晓他的娘亲当年是如何将他视如生命,也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必定是他娘亲的亲姊妹,必定曾经为了找回他而做出多番努力。只是世事不尽人意,她不想让他有被抛弃之感,却不知他已然不需要这解释。只是他虽理解了这一重,却还有另一件事是他极欲弄懂的——
“这二十年您都没有我的消息,何以忽然之间又得知我下落,甚至赶得及从谢殷手中救下我?”
岑江颖擦去面上泪痕:“有人传信给我告知你的消息,我接到以后立即启程赶往中原,谢天谢地叫我赶得及。”她到这时候回想当时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仍觉心有余悸。她从九重天宫赶往中原,先至关雎再至长生殿,最后赶来登楼,若中间有任何一点差错,只怕她当日赶到时都只能见到段须眉的尸体。
段须眉道:“您适才说,当年有一人为找回我曾竭尽全力,那人与写信告知您我下落之人可是同一个人?”
岑江颖颔了颔首。
段须眉紧紧盯着她,涩声道:“那人的名字,可是唤做梅莱禾?”
岑江颖闻言一怔:“你怎会知晓?”她分明记得与梅莱禾匆匆会面时那人说过段须眉一切都还被蒙在鼓里。
段须眉闭了闭眼。
他脑海之中一瞬间闪过太多画面。
梅莱禾初见他时,堂堂武功绝顶的大男人却哭得像个三岁孩童。
那人在关雎与杜若诉说别情,曾直言当年之所以错过是因为他的姐姐死了。他的姐姐,与杜若的姐姐几乎死于同时。杜若的姐姐是谢郁的娘亲杜云,而他的姐姐……则是他的娘亲岑江心。
这世间之事究竟是巧合还是命运?
段须眉颤声道:“他……当年可是追寻我义父而去想要夺回我?”
“不错。”岑江颖轻声道,“他那个时候太年轻了,池冥乍然前来夺走了你,姐姐她……你娘亲命悬一线,他朝你娘亲磕几个头,誓言一定要找回你便追着池冥去了。三天之后他回来,没能找到你也……没能见到你母亲最后一面,他失魂落魄的离开,此后二十年再未回来过。”
三天……
杜若曾说过,她等过梅莱禾三天。
那三天也许并不是梅莱禾拼命寻找他的那三天。
一来一回,中间有太多的时差。
然而终究还是因为找他而耽误掉的那三天,使得梅一诺二十年都过着没有爹的日子。
他究竟……曾经究竟有多少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为他拼尽全力过?
段须眉轻声道:“他也是娘亲与您的兄弟么?”
“他原本是个孤儿,很小时候就被当时天宫的少主人带回宫中,只是少主事务繁忙,便将他放在丹霄殿,托姐姐照管他。”似想到当时情境,岑江颖说话间连眼神也跟着温柔起来,“他自幼就缺根筋的模样,梅莱禾这个名字其实……噗,其实是姐姐总拿他没奈何,没奈何……梅莱禾,他这名字,委实是取来与姐姐互相调侃的。我们一起长大,彼此之间从未视作外人。后来他稍大一些,少主离宫闯荡,他向往外面的世界,便也跟着去了。几年之后他回来,我们再见,从那以后沧海桑田,一切都已不一样了。”
段须眉能够想象她口中的不一样。
贺兰春离宫又回宫,从此九重天宫永远缺失了第八任宫主。这对于常年隐居世外的九重天宫而言,不啻天大的动荡。
而曾经岑江心姐妹膝下的小朋友长大成人,也在外面的世界尝到了情之一字的滋味,至于岑江心本人……
段须眉道:“您是丹霄殿殿主?那我娘呢?”
他见识了岑江颖那一手分开瀑布的功夫,又在丹霄殿中过了几日无人打扰的日子,自不会曾岑江颖视作等闲人。
“最初的殿主实是你娘。”岑江颖微微笑道,“我们江家世世代代长于天宫,你娘与我虽是孪生姐妹,可我们俩除了容貌一样,她当真样样都比我强,甚至有的时候我看到我们俩明明一样的脸,都会觉得她分明比我好看许多。她自幼被当成丹霄殿主教养,后来长大成人理所当然继承殿主之位,至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