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不关注卫尽倾这个人,自然也就不明白他的目的从来不止是一个九重天宫,而是整个武林,又或者说整个天下。
他以为段芳踪一心只沉迷于武学的最高境界,当上天下第一人便是他最大的愿望。他于是也没有问过他的意见,甚至不知道他人生之中已然有了比天下武功第一更高的目标。
所谓- xing -情决定命运,这话无论放在池冥又或者段芳踪身上,当真一点不差。
“你义父一朝知晓卫尽倾根本是想要害死你爹以后,立即向你爹坦诚一切,而你爹知晓他所做作为,则赶在他之前向整个中原武林承担了杀人之责。”岑江颖喃喃道,“我理解不了你爹这样的举动,但你娘想必是理解他的……我每每想到这二十年来你落在池冥这样一个人手中,心中当真半分也不敢存你还活在世上的期望……”
她与岑江心一起听过段芳踪对池冥所做一切的解释,也见识过后来池冥为救段芳踪又在他死后独闯九重天宫是何等疯狂。然而正是因为这个人委实太疯了,她对这个人只有惊惧与戒备,她从不敢奢望被他带走的段须眉有一点好。
段须眉却默然。
池冥的一生,他为何会由最初的模样变作最后的模样,每当他了解多一点,便欲能理解多一分。
他并不是理解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对。
但对也好,错也罢,终究都是他们自己走到了那一步。
池冥与段芳踪,都为了曾经那个肆意妄为又漫不经心的自己付出了最为惨痛的代价。
段须眉喃喃道:“我爹是何时回来?他为何会回来……”
段芳踪那样天然的英雄主义,按理他不该将任何一点危险带来给岑江心才对。
岑江颖面上忽然掠过一丝惨笑:“是因为我……那时候你爹被整个中原武林讨~伐之事愈演愈烈,可他甚至还不知你的存在……你娘那一年改变太多了,她日日夜夜为了你爹而忧心,再也不是曾经的她了,她甚至丝毫也不考虑将你的事告诉你爹。她从小到大都活得像星辰一样闪耀,她能够委屈自己成那等模样,我却……我背着她偷偷传信给你爹,告知你即将出世的消息,你爹……背着整个江湖的仇杀奔赴万里赶了回来。”
她其实后来无数次都想过,这两个人其实在一起的时间委实太短太短了。
他们从结为夫妇到一夕死别,真正相处的时间竟连一个月也不足够。
但他们都是那样的人。
他们认定了一个人,就肯为了那个人生死不顾。他们认定了一段情,就会为了那段情而此生不渝。
是以他们才会认定彼此。
那一段无法相守却又彼此在内心之中永远守候的爱情,一定是他们各自人生之中最大的光彩。
“你爹回来了,你娘终于又露出笑脸了,我以为我是对的……”岑江颖面上笑意愈发惨烈,连不断滴落下来的眼泪之中都充满悔恨与绝望,“可是九重天宫根本不是什么世外桃源……贺兰雪,她与你娘原本亲如姐妹啊,她却因为受到一个别有用心的男人蒙蔽而要将你爹往绝路上逼……我数十年来都以为我们姐妹在天宫之中横行无忌无所避讳……却原来只要宫主一声令下,我们什么也不是……你娘即将要临盆了,你爹没有法子,他跪在老宫主的灵前发誓他会承担一切,求贺兰雪放过你们母子……他临走之前说他一定会回来接你们母子,可是、可是……”
段须眉静静听着,眼泪一滴滴落在冰棺之上。
可是他终究还是食言了,他终究还是死在了谁也寻不到的深渊之中。
可是岑江心终究还是没能等到他。
可是他们终究就那样一前一后的死了,留他一人在世间踽踽独行,直到二十年后才终于原本听到这一切。
段须眉手指无意识抠着棺盖,良久涩声问道:“为何……不曾将她下葬?而是、而是……”而是将她放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凄清孤冷二十载。
“是她临终之前自己要求的。”静静看着冰棺之中比冰霜更冷的倩影,岑江颖轻声道,“她说你爹言出必践,既承诺回来找你们,无论生死必不会食言,无论多久,她都等他。无论多久,她都希望他回来的时候还能再见她一面。”为了那一面,她即便死后也仍愿意付出一切。
段须眉落在冰棺之上的眼泪很快凝成了冰花,连同他之前手指抠在棺上的血迹,仿佛要替棺中寂寞二十年的女子添加一丝艳色。
“她虽没能等到你爹,但今日能够这样与你见一面,想必她也很是知足了。”岑江颖回过头来凝视他,目中蕴着微微笑意,“她是不是很美丽?她必定愿意让你见到她这番美丽,而不是一座黑漆漆的墓- xue -。况且你或许不知,你浑身只有眼睛与她相似,一张脸可生得与你爹像极了。世人见到你,想必都能知道你是段芳踪与岑江心的儿子。”
静默半晌,段须眉忽道:“不。”
岑江颖一怔。
“她见到我,或许高兴,但一定还不够高兴。”段须眉将手掌贴在冰棺之上,“她这样的人,一定会认为我的人生就是我的自己的,而她的人生却一定是与我爹在一起的。她或许很开心能见到我,但她最愿意的必定还是与我爹团聚。……我会替她实现这个心愿。”
岑江颖迟疑道:“你是想……”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段须眉静静道,“过往二十年我浑浑噩噩,不孝之至。将我爹尸身带回来与我娘团聚,乃是我为人子理所应当去做的事情。”
“……她过世以后,我为了完成她遗愿,曾经亲自去孤绝峰下寻找你爹遗体。”岑江颖面上闪过一丝痛苦,“我翻遍了孤绝峰下每一寸,没能寻到他。我提剑闯入太霄殿逼贺兰雪交出他尸身,可她说没有。你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是这二十年来,我既未见到人,也未见到尸……已过去二十年了,你现在说要找到他,谈何容易。”
她没说出口的是,二十年过去,即便曾经他的尸体确曾摆在他们谁都未能找到的某一处,可如今也早已该化作一具再无人识的枯骨了。
段须眉听到她这话语,心里反倒更多出一丝清明。他不知岑江颖也曾寻找过段芳踪尸身,但他却知晓傅八音曾寻找段芳踪尸身而无果。这两个人无论是谁,论心意论人力,必定都曾竭尽全力。他们竭尽全力却也未能找到的,想来就并非是疏漏,而是……
段须眉道:“您说过曾有传言称我爹与关外牧野族有所关联?此事是真是假?”
岑江颖呆得一呆:“你是想……”
段须眉淡淡道:“我只是不想放过任何可能- xing -。”
“我所知之事大多是你爹亲口所述,至于其他的,我也并不太清楚。”岑江颖有些黯然道,“当年那事,贺兰雪插手其中,你娘却说江家世代忠于九重天宫,我们姐妹更由老宫主抚养长大,身受大恩,至死不许我与贺兰雪反目。我没有法子,原想着至少也要杀死卫尽倾替你爹娘报仇,后来就得知卫尽倾紧随你爹被贺兰雪亲手击杀的消息。我心里痛快极了,只觉贺兰雪只怕已受尽世上最大的侮辱,却也不用我再去找她的麻烦。那时候我心灰意冷,便再未关注此事。只是我隐约听说,当年你爹几位兄弟联合多方势力欲去营救他,其中似乎也有牧野族,但不知为何后来都……”
段须眉心下雪亮。
当年被谢殷贺春秋等人设计阻拦在半路上的,恐怕远远不止一个封禅而已。
既能确定段芳踪与牧野族确有关联,他至少前路也不算一片迷茫,思及此他道:“您放心,我说到必定做到。”
岑江颖看着他。
在她的眼中,这个少年是个极为内敛的人。
他哭的时候永远不发声,仿佛永远不会笑,能用一个字表达的话语绝不会说成两个字。
可他分明又极为直白。
他悲伤的时候就哭,认定一件事的时候就立刻要去做,他说他说到的话,必定就会做到。
她看着他,仿佛还在看着当年那两个- xing -格迥异却又俱都热烈直白、言出必践的人。
良久岑江颖忽长叹一声,探身将段须眉整个搂入怀中。
“姨母信你。”她一字字十分温柔道,“我与你娘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你,想必我的有生之年,必定也能等到你们一家团聚的那一日。”
第70章 一刀捅破九重天(一)
段须眉说是要去寻段芳踪遗体,可在那之前,他于九重天宫却还有着不得不去解决之事。
段须眉真的相信卫飞卿已经死了吗?
他自然是不信的。
固然卫飞卿当日身中双毒,在他跌落在地之时已被卫雪卿判断为断绝生机,固然段须眉那时候已经做好二人同死的准备。
可他没有死。
是以他也不相信卫飞卿死了。
他之所以这些天不太愿意想起卫飞卿,是因为他自身难保之下,对于卫飞卿人在何处、是何状况半分头绪也没有,他一想起这个,便觉分外挫败与烦躁。
但他对于接下来要做的事既已有了决定,那在那之前,即便卫飞卿此刻在海角在天边,他也必须先去找到他确认他安危才行。以及卫飞卿一心想探查的事,他也得先去替他查个明白。
他不知道卫飞卿在光明塔顶之时与万卷书那一出,以及他们几人已拆穿幕后的贺修筠。他只是知道卫飞卿若有机会来到九重天宫,他必定是要去面见贺兰雪朝她问个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