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春秋固然一早看出卫尽倾的脸绝非易容,却又如何能想到他竟当真戴了“人皮面具”?还是……如此戴法!
不知隔了多久,他忽道:“不是的。”说完这三个字,他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注视卫尽倾那张此刻除了他根本无人去直视的脸,认认真真道,“天舒他不是变态,他也并不是没有亲近的人。天宫所有人心里都待他十分亲近,正因为亲近,了解他的习- xing -,这才竭力不去打扰他,想要保护他,也才会……给了你可乘之机。”他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终于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无论如何,沈天舒早已死了。
无论如何,他们都是时隔二十年,在这个人终于自己揭穿自己的情形下才发现,沈天舒早已死了。
其他人呢?
贺春秋紧紧盯着卫尽倾:“天宫之中的其余人呢?”他不是谢殷,他不会以为贺兰雪是为了护住一己- xing -命而受制于卫尽倾。
“其他人啊。”卫尽倾目光一转,忽然落在了面无表情听戏的段须眉身上,“说起来,我尚未感谢段贤侄,若非段贤侄一人一刀废了九重天宫所有护山大阵,本座即便有你姨母相助,想要一举控制天宫只怕也并非易事啊。”
段须眉仿佛没听懂一般,又重复一遍他的话:“我姨母?”
“是啊,你姨母,丹霄殿主岑江颖。”卫尽倾向他眨了眨眼,“在你上山很久以前,她就与我合作了哦。”
段须眉问道:“她为何肯与你合作?”
“很简单。”卫尽倾笑吟吟道,“因为比起我,她更恨阿雪和天宫之人啊。”
段须眉道:“你就肯相信她?”
“我自然不肯了。”卫尽倾柔声道,“我受到朝闻道与绕青丝双毒共谋的启发,一时之间又对这些瓶瓶罐罐感兴趣了,是以临下山之前,便拿山上留守的所有人来试了几味毒,尚不知效果如何呢。若是一个不慎让所有人死光了,那可就难办了。”
“其中自然包括我姨母。”
“当然。”卫尽倾微笑道,“本座一向十分看重她,给她的好处,甚不下于我夫人阿雪。”
贺兰雪身中朝闻道与绕青丝,而岑江颖……
段须眉闭了闭眼,复睁开时,其中已无一物。
卫尽倾饶有兴致看着他:“贤侄倒是很沉得住气,与你那一根筋的爹当真有天壤之别。”
段须眉淡淡道:“你既还未享受够胜利的果实,我自不急着将你千刀万剐。”
他们两人只是简简单单说了几句话而已。
可这又绝不只是几句话。
说话之间,段须眉整个人都已被黑气环绕,而卫尽倾头顶亦萦绕着丝丝白气。
每从他们口中吐出一个字,这原本宽阔之极的大厅便仿佛被生生压缩了一层,当段须眉说到“千刀万剐”几字,距离他较近之人只觉空气中沉重的压迫力几乎要将人扭曲成好几段。
便是谢郁头上也一层层的渗出冷汗来,呼吸沉重不堪。
最先爆发的是慕容世家前任家主慕容承。
这个直来直往、脾气火爆的老爷子忽然拔出了自己的刀胡乱朝着半空中猛挥一记,仿佛挥去了某种压制一般猛地大喘一口气,口中叫道:“贺庄主,您老人家的恩情我慕容承永世不忘!即便您现在要我的- xing -命我也绝无二话!可但凡您今日不想要我的命,我老头子可再不想呆在这鬼地方了!还请庄主见谅,您的家事就请您自个儿理清楚吧。慕容家的,走了!”
他这最后一个“走”字接近暴喝,不少人仿佛都在这一声中回过神来。随着他转身往外行去,厅中呼啦啦一大片人都跟在他身后争先恐后往外行去,可绝不止慕容世家寥寥几人而已。
他们这一走,包含厅外一干人也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立时齐刷刷跟在后方。
转瞬之间,厅中只剩寥寥数十人。
无人阻拦。
卫尽倾倚在座椅上,笑吟吟看着一大群人适才离开的地方,仿佛颇得趣味。
谢殷提起那壶早就冷掉的本该由谢郁贺修筠奉给他的茶,自斟自饮一杯。
段须眉眼见四周已没他的座位,便拉着谢郁重新跃上了房梁去。
卫雪卿见状轻笑一声,亦跳上去跟这两人排排坐。
厅中无人说话。
不多时外间传来兵器碰撞、厮杀、怒骂、不可置信的大叫之声。
再过片刻,适才呼啦啦涌出去的一干人又呼啦啦涌了回来。
自然不是自愿。
而是被迫。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武器。
但明显迫他们回来的那一方人数要远远多过他们。
几方人马,当中带头的如舒无颜、唐无方等人都是段须眉等人的老熟人了,而这两个人各自隶属于谁,不言而喻。
若只是人数上的差距自不自惧,但清心小筑、登楼包括卫雪卿带来的长生殿一干人,适才就在旁眼看着各派之人走出去又被逼回来,任谁都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以及万言堂、光明塔包含主楼高处,不知何时都已站满了人,各自箭在弦上,光芒冷厉。
与其说他们是被这些人给逼回来,不如说是被那些箭给逼回来。
毕竟上千个高手聚齐在一起,刀山火海闯了也就闯了。可无论是谁都还牢牢将卫尽倾适才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记在脑中,他在九重天宫之主的身上下了天下第一奇毒朝闻道与天下第二奇毒绕青丝,他将世人心中天下第一都难以形容的九重天宫给一锅端了——就用他的“瓶瓶罐罐”。
那些此刻正对着他们的箭矢上究竟有些什么,无人敢去想,更无人敢冒险。
只是适才还心存侥幸的众人到了这个时候再想起之前贺修筠玩乐一般说出口的“杀光今日一干人”,这才真真正正感到不寒而栗。
第95章 你以谬论倾天下(上)
一人盯着始终面不改色仿佛早已料到这局面的谢殷与贺春秋,终于崩溃叫道:“谢楼主!贺庄主!敢问你们这是何意!大家伙儿赶来参加你们府中婚礼,难道今日就要不明不白冤死在这里么!”
他这话算是迁怒,也不算迁怒。
毕竟卫尽倾前来,贺修筠反叛,明显并不是贺春秋与谢殷授意。
但所有的人,分明又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更重要则是过往的二十年来,武林之中各大门派无论有任何解决不了的大小事,都已习惯了找这两人解决。
那人将这句话叫出口之后,上千双眼睛不由自主就齐刷刷半是愠怒半是希冀看向贺春秋谢殷二人。
贺春秋却没有看他们。
他似乎根本未听到那一句质问。
他的目光只牢牢锁定在门外某处,半晌忽然叫了一声:“远山。”
随着他的叫声,一人慢慢从人群里行出来——将武林各派高手重又堵回来的那个人群。
那是个长相平平无奇的中年汉子,乍眼看去委实无甚出彩的地方,但再多看两眼,会发现他站姿如松,下盘十分稳固,一双眼精光内敛,绝非是寻常人能有的气度姿态。
若叫谢殷这等眼光之人来看,轻易便能看出这是个内家功夫与外家功夫均已臻至绝顶的真正的高手。
他朝贺春秋抱了抱拳:“少主,多年不见,远山心里甚是挂念你。”
名唤远山,武功绝顶。
这样的人九重天宫只有一个。
天宫青霄殿主丁远山。
贺春秋仍是眼也不眨看着他:“远山……你为何出现在此?”为何不是在九重天宫被下毒钳制拿来威胁贺兰雪的人群之中,为何是在卫尽倾的队列之中?
丁远山朝他笑了笑。这一笑中有怀念,有唏嘘,有亲近,有不屑,有讽刺,有冷厉。他在这笑中淡淡道:“只因远山不止挂念少主你,更挂念此生从未见识过的中原万顷疆域。”
贺春秋只觉口中、心里都是一阵阵发苦。
他下意识转过头看向贺兰雪,发现她并未坐回原位去,而是就在她吐过的地方席地而坐,头埋得低低的,似乎对眼前一切全不关注。
该受的打击……她都已通通遭受过一遍啊。
贺春秋心中叹息。
“远山既已站出来,不妨由我替大家介绍一番。”卫尽倾微微笑道,“这位乃是九重天宫九位殿主之一、青霄殿主丁远山,他武功之高,大概只有……唔,在场大概只有本座、本座大哥、谢殷谢楼主以及段贤侄堪与其一战。不过诸位若有不信邪的,也不妨上前挑战看看,毕竟远山他过往数十年空有一身绝世武功却甚少与人交手,指不定就败在了场中哪位英雄的手中。”
丁远山一身气息正随他语声而慢慢变化。
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丁远山浑身威压已全然不亚于适才他与段须眉言语间交锋。
这锋芒,无人敢逆。
东方渺沉声喝道:“卫尽倾!你究竟想要如何!”
“本座想要如何?本座还想问问诸位想要如何呢?”卫尽倾不紧不慢轻声笑道,“本座难得想要与人谈谈心,诸位不肯听,不听便不听罢,偏生又不敢与本座门下动手。正所谓成者为王败者寇,诸位身为败者总该拿出败者的气度,好歹尊重一下本座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