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当然就是段芳踪。
二十一年前被在场几大高手围攻、最终“死”于孤绝峰下万丈深渊的段芳踪。
卫尽倾能活着,那是因为他事先做了安排,是因为他的- yin -谋比众人想象中要更深远。
那段芳踪呢?
他又为什么会活着?
难不成他也……
众人见鬼一样看着他,再看着四周死伤大片、各自对峙互不信任的所有人,内心油然而生一种戒备与恐惧。
段芳踪却始终淡淡含笑站在远处。
他的一生大敌含怒带怨的吼他,他神色不变。
场中数千人在听到他名字的一刹那纷纷提刀戒备,他连眼睛也未多眨一下。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在二十几年前,他喝大碗的酒,吃大块的肉,使最厉害的刀,结交最好的朋友,爱全天下最好的女人。
在二十几年前,如果有人不服他,他就打到人服。
如果有人说他一句坏话,他就要冲上去敲坏别人的脑袋。
如果他蒙受了天大的冤屈,他拿命去战也绝不会屈从。
那时候的他,活得顶天立地,“死”得悲壮绝伦。
那时候的他,绝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像现在这样微笑,像现在这样不将流言蜚语、无故含冤、世间一切放在心上。
也许这就是他活下来的代价吧。
他从那个时候开始长大,长成现在连自己也没有想过的样子。
然后他迎向一道目光。
目光的主人从他出现就一直淡淡感慨地注视他,当中没有惊讶,也没有惶恐。
目光的主人曾经是他很长一段时间内最大也可说是唯一的目标,是对于他而言终归有几分特殊的人。
这个特殊的人最终却令他极为失望。
贺春秋轻轻朝他颔了颔首:“好久不见。”
段芳踪叹道:“二十一年了。”
“二十一年来,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贺春秋道。
“二十一年来,我亦没有忘记过你。”段芳踪亦道。
但他们两人不曾互相忘记的理由自然截然相反。
前者是出于愧疚,出于惜才,出于世间再找不到第二个那样绝世无双的对手。
后者是出于失望,出于痛恨,出于世间从没有过他想象中的绝世无双的对手。
贺春秋道:“今天你为何要来?”
“倒不如问我,当年为何要选择活?”段芳踪叹道,“大概内心总想着世间还有未竞之事,能够在今日有所了断吧。”
贺春秋望着他分外矮小的身材,略微有些失神:“你的身体……”
众人的感觉并没有出错,二十多年前的段芳踪确实不是他如今的模样,二十年前的段芳踪身高六尺,任谁见到也要抬头仰望他。而正因为他又高又壮,是以他才总是对与身材与实力全然不符的名字与长相格外恼怒。
“当年从峰顶一跃而下,此后在病榻上挣扎十年未能起身,能够恢复到今日这般,已令人知足了。”段芳踪略微叹息的目光从贺春秋、谢殷、贺兰雪几人身上一一掠过,最后终于停在始终怒火熊熊瞪视他的卫尽倾身上,“我今日前来,是要向四位讨回二十一年前四位欠下我的东西。”
二十一年前这四个人欠过他什么?
欠过他一个公道,一个真相,一条命。
贺兰雪看着他,眼泪不知何时早已模糊了她双眼,在那模糊当中她仿佛又看到当年那铁塔般的男人如山岳一样噗通跪倒在她父亲灵前,嚎啕大哭求她莫要牵连岑江心母子。
他根本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他做错过什么,他明知自己是被人冤枉,代人受过,但他就那样跪在她的面前,只因为他以为她做那一切是为了大义,而他也要保护他的家。
大义……大义……
死死捂住心口,这么多年来绵绵密密隐隐约约却始终被她牢牢压制的愧疚在这一瞬间全然的爆发开来,让她整个人整颗心比死还要难受,不住喃喃道:“我不要他的命了……都给你……你亲手杀他……再杀了我……”
贺修筠忽然跨前一步道:“段大侠,你早就来到此间?”
她对她的亲生父母、养父母俱都直呼其名,却对着段芳踪称一声“段大侠”,因为在她看来,段芳踪确实当得起她这一声大侠。至少二十年前的段芳踪,他当得起。
段芳踪微微颔首:“我在塔中看书,倒也长了不少见识。”
可笑他这样一个大活人待在塔中,无论登楼之人还是卫尽倾人马竟从头到尾没有发现过他踪迹,由此却也可见他如今武功已高到何种境地。
贺修筠微微蹙眉:“那为何你要到此刻才出现?”
让众人不以为他是出来一锅端都不行。
段芳踪自然听出她言外之意,却只微微笑道:“因为姑娘你已做得足够好呀,我想做的事都叫你做完了,我还出来做什么。”
他想要卫尽倾亲口对全天下承认他的罪行,让当年陷害他污蔑他的人承认一切都是- yin -谋与算计,让贺春秋与谢殷撕开他们凛然的假面,让卫尽倾在最得意的时候栽下跟头,这些贺修筠、卫雪卿连同贺兰雪都一一帮他做了,他确实从头到尾都看戏看得津津有味,若不是段须眉突然发声,他尚不知该以何种方式出现。
贺修筠道:“你想要做的是什么?”
“正是姑娘你所做的所有事。”
“让卫尽倾走投无路?让谢贺二人身败名裂?让所有因为当年之事加注的效应在今日统统露出原貌?这样就足够了?”贺修筠逼问道,“要知道当年可是整个武林共同逼迫你,最终将你逼上绝路。”
她说话意有所指,段芳踪看一眼紧绷着始终没有丝毫放松的周遭众人,终于忍不住笑道:“姑娘又何必拿话逼我,我并没有血洗武林以报旧仇的打算。”而是真的看戏看得入了迷,而已。
贺修筠有些不屑地轻哼一声:“为什么?”
“大概无知已足够伤人吧。”目光一一从众人或恐惧、或愤怒、或怨恨、或迷惘的面上掠过,段芳踪有些感慨道,“当年我又何尝不是因为无知才会一错再错?各派高手也却是死伤在我大哥与我手中,他们并没有怪错人。”
贺修筠一时竟有些无话可说。
她对着卫尽倾、贺春秋这些人总有各种各样的应对方法与手段,他们心眼多,她可以更多,他们心狠,她可以更狠。可眼前的这个人如此磊落,哪怕到了这时候全天下都已经知道当年他与池冥不过是被卫尽倾所利用,他却仍然将各派高手之死归咎到他自己头上。她原本以为这个人当年选择假死而到此刻才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必定也是为了谋利,必定他经历一切以后早已不是原来的他。
可这一刻她竟忽然不确定了。
像段芳踪这样的人他真的会改变吗?
她不由得看了一眼段须眉,发现她竟想象不出段须眉二十年后会比现在多出什么改变。
最终贺修筠淡淡道:“让给你了。”
段芳踪挑眉。
贺修筠有些不甘地撇了撇嘴:“卫尽倾的命,让给你了。”
她并没有听见贺兰雪的低喃。
但她在此刻感受无疑与贺兰雪十分相似。
论仇恨,卫尽倾对她、对贺兰雪造成的伤害绝不会比段芳踪更少,只是这个男人站在她们的面前,就让人不由自主产生一种敬佩,一种感慨,一种你既然想要那通通给你也就是了的豪迈。
段芳踪愣怔过后,不由得放声大笑,边笑边道:“你这姑娘委实很有趣,我来到中原后听说你的事迹,便觉你的- xing -子果敢又利落,很是讨人喜欢,你可知道……”他目光忽然投向重被卫尽倾抓回手中的贺兰雪,当中闪过情绪也不知是怀念还是感慨,“在很久以前,你娘亲比你现今还要小的时候,她曾经与内子约定过,若将来她们各自有了儿女,又恰好是一儿一女,就要替他们订下婚约,日后结秦晋之好。”
贺兰雪浑身一抖。
她与岑江心确实说过那样的话。
在她们都懂事以前。
她们说这话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日后她们会爱上怎样的一个男人,又生下怎样的一个孩子。
她只是不知道,岑江心竟然将这话告诉过段芳踪。
她更不知道,段芳踪竟然会将这样一句十足的玩笑话记在心上。
又或许,有关岑江心的一切他都记在心上吧。
贺兰雪感受自己喉咙间随时能要她命的那只手,一时竟不知该作何感想。
贺修筠表情却很奇怪。
她就像被人逼着活活吞下一只苍蝇。
她忍不住又回头去看段须眉。
段须眉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段芳踪续笑道:“我听到你要嫁给谢殷的儿子了,内心里很是为你不值,想着要帮你一把,不如也拿出当年的婚约好了。我这样与段小子一说,谁知他一点眼光没有,转头就一声不吭跑掉了。只是这事委实也是我轻视了你,我早该料到你不会任人摆布的。”
一人忍不住轻笑出声。
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氛围里发笑委实并不合适。
但是这个发笑的人却也没人敢说他什么。
卫雪卿一边笑一边摆了摆手:“不好意思,你们继续。”说着拿眼去瞧脸色明显变臭的段须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