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莺
书上记载,花虫鸟兽之中,莺甚痴心不改。所失钟情后,从此春花风秋霜,只为一人候。
说不上是褒是贬,世人总喜欢将自己的一些臆想强加在一些所谓的存在之上,是谓意象。
当真是可笑!
之所以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也不是全无由头。这几百年间,物转星移,沧海桑田,我流转于世间红尘,换了一副又一副的皮囊,到最后,连自己最初的名字也不曾记得,自以为见惯风月情浓逢场作戏,一夜笙歌过后,烟火渐凉,谁还记得昨夜醉后的痴话。
如你所料,我是妖,本身是一只夜莺,这恐怕也是唯一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化的印记。
幻化成凡人总有个不好的弊端,凡人有生老病死之痛,一世太过匆匆,也因于此,每过二十年,我总得假死一次,后再重新以另一个身份沉溺其间。
都说了,我是一只夜莺,得了一副好嗓子,走的也是优伶的行当。我又不是人,管他什么偏见。这世上的人本就奇怪的很,明明一掷千金只为戏子一笑,却又偏偏瞧不上这些不上道的下九流,岂不是自相矛盾
“笙吟,小祖宗啊,可算是找到了,来来,赶紧装扮一番,咱妙音楼的贵人到了。”
说话的是楼里的老妈妈,平素惯会算计逢迎,眼光老道毒辣,最是一只老狐狸,谄媚样,刻薄脸,瞬间转幻毫无压力。我瞧着,她倒是应该去演个变脸的把戏,准保赚他个钵盆瓢满。
贵客
来妙音楼的哪一个不是恩客也不见她如此大费周章,非得死乞白赖求了我去应承
那老婆子也说不出那人的身份来历,只道华服贵饰,非富即贵。
起妆描眉,束发留缨,挑了件樱草色的织锦深衣,不显寡淡即可。
妙音楼里流光溢彩,脂粉气甚浓烈,新来的琴师是个人才,一曲已尽余音缭绕,只不过红尘情爱之中求得不过是个附庸风雅罢了,甚是可惜。
我推开那扇一码三箭式样的木门,里面窗户大开着,清风吹拂镂花的丝幕,一轮明月洒在地上,还真有几分意境,只那两根红蜡烛实在煞风景得很。
那对面的公子显然以前没来过这样的地方,一张苏绣帕子给他揉了又揉,都快绞出个洞来,涨红了脸好个天真!
“不知公子想要听些什么”
照着平素的流程,我踏着步子询问了一句。
“我、我、我第一次来,不、不知道,随意就好,随意就好!”他结结巴巴断断续续总算是把一句话说齐整后,重重吁了一口气,而后抬起头来瞧了我一眼,怔了一会应该觉得盯着看不合适,重又低下了头。
以往那些人见了我,一双眼中能放出半厢的光,妖物就是占了副皮囊的光,免不了有勾魂摄魄之力。如今碰上这么个含羞内敛的主,以往那些招数倒是不顶用的。
我给他唱了一支竹枝词。
东边日头西边雨,道是无情亦有情。
一曲终了,那公子跟着呢喃一声:“东边日头西边雨,道是无情亦有情。”
声音轻柔似羽,举手投足间尽是青涩。
来妙音楼这种地方的,不外乎两类,一类寻得欢做得乐,一夜风流;还有一类寻枝解语花,一吐愁肠,反正戏子优伶见惯了恩怨情仇,听过也就罢了,故事而已。
他姓夏,名晏归,当朝太子太傅独子,天下储君的陪读,风光无限,前程似锦。
可是他自称病得严重,我道是什么顽疾恶根,原来是他不喜女色,怀疑自己有那啥断袖之好,特地来妙音楼求证一番。
我吃吃一笑,问道;“夏公子,那你现在可确认了?”
室内暗香浮动,月影泠泠,我捞起细颈宽肚白净瓷壶,自顾自饮起来。
夏晏归踌躇半天,幽幽道:“原先、原先可、可能尚有怀疑,现在确定无疑。”
我斜斜瞥了他一眼,故作轻松道:“哦”
他一脸羞赧,道:“我看见余笙吟的第一眼,就心无旁骛地喜欢上了。”
灵台一震,停在杯盏上的指尖微微停顿,余笙吟啊余笙吟,风月之地混了几百年,今天多喝了几杯混酒,就叫青头楞小子一句话乱了心魄,枉你白做了几百年的人!
也许见惯了逢场作戏的戏言,少年公子的真心剖白,显得有些稀罕罢了。
他望着我,目光痴迷。
目光像是一层无暇的纱,罩在我的身上,有些烫人。我嗤笑了一声,道:“不少来妙音楼的,可都曾说过夏公子口中的欢喜。”
他的目光迟滞良顷,与我四目想接的时候,慌不择路仓促离开了妙音楼。
今夜说是不得趣,却也有些意思。
只可惜,好像有些晚了,我也不明白为何徒生怅然之感。
可能是因为夏晏归中途离开,我这也是头一遭遇了冷场,难免怏怏不乐。
一连一月有余,那夏公子不知着了什么魔怔,一掷千金,夜夜邀我至城外映雪阁,可是阁中除了丫鬟小厮外,并不见他的影踪,酉时至,辰时归。
罢了,罢了,反正他们家家私甚厚,不过是腾个窝睡觉,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后来,他也会出现陪我喝上两杯清酒,说上几句话,目光沉沉,全然不复初见时的模样,眸间泛着一股子隐忍劲。
他说,他要的是余笙吟的一颗真心。
我笑了,笑的有些花枝乱颤,真心,真心,妖哪里来的心?
这是我这几百年听到了最冷的笑话。
情爱偷欢不过是欲驱使所致,于妖而言,更是如此,要知道一旦将真心交付他人,不就等于往马头上套了笼头缰绳,自己纯属给自己找不痛快嘛!
后来,老皇帝驾崩,太子成为新君。夏晏归一十八岁越其父位居高位,成了本朝自始以来最年轻的丞相,少年得意,鲜衣怒马一夜望尽长安花。
其实我有庆幸,也有些失望。
相遇终究相疏,总有这么一天 。
夏晏归喜欢的是第一眼的余笙吟,是迟迟不肯抛出真心的余笙吟。世人都是如此,所求的无非是求不得,太容易得到的反而弃之敝履。
我还是进了丞相府。
妙音楼中的人都说余笙吟祖坟上冒了青烟,将当朝夏丞相迷得神魂颠倒。
对此,我其实很想辩解两句的,首先,我是一只夜莺,家中没有祖坟。再则,祖坟上冒青烟不一定是好事的。
这世上再没有人像夏晏归一样能将紫色朝服穿得那般......嗯......那般好看!
不可否认,夏晏归朝夕相处这一招,徒求个日久生情,还真他妈的有用处。
我好像,好像喜欢他!
可我只是一只能幻化人形有副好嗓子的妖,并不能预卜先知,也不知道丞相府外雨幕中的那个人——竟然是当今天子。
我见他浑身湿漉漉的,魂不守舍的站在丞相府外,心中生疑,可瞧见那一副痴人样子,噗嗤笑出了声。
顺着声音,他应该也看见我了,那目光,似有些哀伤。
也许是觉得不该笑人家,遂匆匆回屋讨了柄雨纸伞,冒着雨塞给他。
夏晏归刚好从内室出来,见我衣裳潮湿,忙唤来丫鬟替我更衣。
我瞧了瞧方才那人站的方位,此刻已经人去不留踪。
真是个怪人!我想。
天子口谕送到丞相府的时候,夏晏归怔住了,我也半天没有缓过劲来。
连同口谕送来的,还有一柄油纸伞,正是当日我随手取出送给那个淋雨的痴人的。
“宫中有什么好玩吗”不知怎么,明明是很让人难过的事情,倒叫我说的跟去游玩一般。
“笙吟,我不许!任何人都不能!”夏晏归攥紧拳头,狠狠地捶向了静堂梨花木案上。
“夏丞相不许就行了吗?天子之令,群臣莫不敢违,难道夏丞相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我哂笑一声,似在笑他,又在笑话自己。
“夏丞相什么时候,你我这般生疏”夏晏归似浑身脱力坐在椅子上,脸部埋在手间,肩部微微颤动,他在压抑着什么,我没有见过这般的他。
良久,他道:“你愿意吗?”
愿意进宫吗?
我动了动嘴唇,没说出话来,咬咬牙,笑得没心没肺,道:“宫中要什么有什么,好玩得紧,我自然愿意的不能再情愿了。”
想说些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
期望着他会说些什么,可到底还是无言。
进宫的那一天,有风。
隔着珠帘,风中那一身紫色朝服衣袂翻飞,渐行渐远,我看不见他的脸,隐约只知他嘴角微动,似在说什么。
宫中宫阁林立,闲人多,担惊受怕的人也多。
天子将我安置在映雪楼里,映雪,映雪,连名字都跟宫外那外院一模一样。
我不喜欢,将它换成了戏莺阁。
与夏晏归一样,天子也管我要真心。我是真不明白了,这两人真不愧是一起长大的,一个两个管我要真心。
平时他也不怎么到戏莺阁,只是每逢丞相大人进宫的时候,无一例外,他总会召我过去,搂着我的腰坐在他的腿上。
夏晏归从始到终低着头,我看见他的骨节攥的发白。
可惜的是,那不是为我,思及此心里漫上了一层悲哀。
我只能使尽浑身解数在天子怀里娇言媚语,我知道,这是天子所希望的。这也是我唯一能保有最后一丝尊严的方法。
是的,天子喜欢的是夏晏归。
他在大雨中所等候的也是夏晏归,只不过那一日,我逢了个巧,给他送了把伞。
他们还在说着什么,我有些累了,趴在天子的肩上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