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我做鬼这么多年,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渴望,渴望我能活着。
【75】
雨停的时候,刚好晨光初透云雾,云层之后,一抹殷红浅浅露出。那光实在很是炙热,甚至照亮了一小片本是瘴气缭绕的树林。
我这几十年的记忆里,竟从未有哪一天的日出如斯好看。
老兄本是与我并肩看着这日出的,可他此刻突然转了头面向我,眼睛亮得怕人。
那眼眸中的明亮,竟是不逊于那些初入江湖纵马驰骋的少年。
他冲我眨眨眼。
我还未反应过来,他再次拉起了我的手。
冰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
然后他拉着我开始奔跑,不是昨夜里躲避小道士时利用鬼魂的便利的那种飘飞,而是真真切切如活人一般的奔跑。
我许久未这样跑步,有些跌跌撞撞,可我还是反手抓紧了他,仿佛全身仅剩的力气全部用来抓住这只冰凉的手。
老兄并未言语说明,可我就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在追逐太阳。
我感觉眼珠酸涩,我很想嚎啕大哭,我想撕心裂肺喊出我的绝望我的悲伤我的所思所想,哪怕粉身碎骨哪怕剉骨扬灰!
可是鬼魂是没有眼泪的,之前所谓的抹泪,所谓的执手相看泪眼,不过是假意做出的一个动作,实则鬼魂眼中早已漆黑一片,更别说什么泪光闪闪了。
朝阳有些刺眼,我眼中开始有点点光芒旋转,似是一个个太阳在旋转在大笑,笑我痴狂愚蠢笑他不自量力。
我想嚎啕大哭,我想大喊大叫。
我想说老兄你不要再跑了,你不要再追了!
追不上的!
可我只是紧紧抓着他,酿跄着跟在他身后,追逐着朝阳。
【76】
突然就会想起一个古老的传说——夸父逐日。
都是一般的绝望。
【77】
我们最终自然是没有追上太阳。
就如有些事,一开始就能知晓结局。
停下的时候,我拉过老兄,强行往他嘴里塞了个蜜饯。
良久我才想好措辞,笑道:“别老嚼茶叶啦,多苦,也尝尝甜的啊。”
老兄于是笑眯眯嚼了蜜饯儿,又想起什么,与我闲聊:“对了,那老丫头的哥哥,是不是说了埋过什么女儿红?”
我道:“啊,对。”
【78】
小丫头第二天红着眼失魂落魄从他兄长的院子里出来,回房的时候,却见自己的窗户缝那似乎夹着什么。
取出一看,是个折好的千纸鹤。
折得有些歪歪扭扭,边儿对不上缝儿的,一看就是她哥的手笔。
她展开纸鹤,看见里面是个粗略的地图,正是她哥的院子,院子里一处被朱砂描了红圈儿。
旁边是一列小字。
“女儿红在这,便宜你了。”
小字旁,是两个丑极的笑脸。
什么啊,她又想笑,谁稀的呢*。
笑着笑着,又想哭。
*“谁稀的呢”:其实是南方这里的一句方言,意思是“谁稀罕呀”,“谁喜欢呀”之类的……
【79】
小丫头后来在出嫁前两天,偷偷摸摸去挖了出来。
两坛女儿红,她偷偷抿了两口,剩下的全倒在了那棵树下。
还有一个小小的青花瓷坛,打开一看,却是腌制的青梅,还拿酒泡过了——自然,原本也不是给她的。
那小瓷坛旁的泥土较其他地方要软实些,明显是后来埋的,也不晓得她哥知不知道。
大约是不知的。
她便又想起邻家的那个哥哥,明明不喜欢吃甜的,却腌得一手好蜜饯儿。每年秋天就挑了好些腌制了,巴巴地送来。明面上讲着疼妹妹,实际上大多数腌制时都私心拿酒泡过了。
也就是她哥那个怪人,才喜欢这种带着酒香的甜。
她挑了一颗塞嘴里,眼泪又下来了,明明一点儿都不好吃,还带着一股霉味儿。
【80】
我与老兄在山上待了几日,本来都做好在山上魂飞魄散的准备了,谁曾想那小道士压根就没追上来。
悄咪咪回了小镇,才晓得,那小道士当日就走了。
据说打扰到一家宅子里的老妇人,那老妇人听说了原委,大怒,道这镇子里从没有什么害人的鬼,不需要外人来掺和。
据说态度十分强硬。
又听说那老妇人的丈夫原是经商的,家里又有些钱,给了知情人一些封口费,就把那小道士送走了。
“当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我站在那些长嘴妇人旁听完了八卦,朝老兄感叹道。
老兄于是笑:“那你要不要推个磨感谢人家?”
我白了他一眼。
觉得老兄这人忒不会聊天。
【81】
这件事居然就这样平静地结束了。
我心里很是惊讶,但又觉着,大约是老天爷都不想让我这么快解脱。
然后就又笑自己,逃跑的时候一心想不被捉住,现在又感叹这些。当真是闲得没事做。
况且,我原也不信老天爷。
【82】
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我开口:“嗳,老兄……”
“咳,兄台……”然而另一道声音同时响起。
我愣了愣,望向老兄,他的身影较初见时已经淡了一些,我想我也是。
于是我笑,毫不客气先开了口:“老兄,你是不是……要走了?”
老兄看了看我,也扯出个笑:“是啊。”
该结束了。
【83】
故事总要有个结尾,事情也该有个了结。
【84】
老兄走的时候,站在长街上,调侃着问了我句:“不留留我吗?”
于是我配合地笑了:“若我现在五岁,我会哭着抱着你的腿不让你走,嘴里抽抽噎噎说不清话。”
“若我现在十岁,我会含着泪紧紧抓着你,拖着你,势必不让你走路。”
“若我现在十五,我会红着眼拉着你,瞪着你,你若不回头,就瞪到你回头。”
“若我现在二十,我会问你是否必须要走,若答案是肯定的,我就要收拾行囊,与你一同走一遭。”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咧嘴,“若我活着,我会与你并肩。”
“那么,你呢?老兄,你会怎样?”
于是老兄也配合地咧嘴:“若我活着,我不会让你有如斯举动。”
“我会主动留下来。”
于是我俩对视着笑。
我虚虚在河水旁的柳枝上拂一拂,说:“我是不是应当摘条柳枝挽留你?”
老兄依然笑,不语。
就如我现在碰不着柳枝一样,这一切的前提,不过是我俩都活着。
可我们已经是鬼了。
故事从开始,就已注定了结局。
【85】
老兄转身走了,踏着青石板的小路。
一步。
两步。
三步。
我望着他,然后他回了头。
一个油纸包扔来,我下意识接住——纸包散出浅浅酒香。
“最后一包蜜饯儿了啊,你省着点吃。”老兄笑着嘱咐。
好家伙,原来还偷藏了一包呢。
于是我挥挥手:“行!多谢啦老兄!”
老兄笑得愈发猖狂:“不要想我哦!”
于是我龇牙咧嘴:“鬼才想你呢!快走了!”
老兄于是也挥挥手,转身走了,再不回头——其背影挺拔,身着的青衫微微拂动,像极了隔壁院里那棵梅树刚冒出的新叶,簇簇落落。
我也笑着转身,打开纸包丢了颗青梅到嘴里。
青梅带着丝丝女儿红的酒香,我吃着心情愉悦,轻轻哼起了没人听的小曲儿。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记的小曲儿了,也许是生前,也许是死后,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已经不重要了。
【86】
我很久以前似乎说过,若是一件事情已成了生活,那么这件事本来的原因,也就不重要了。
这件事于我是等待,于老兄是寻找。
或许我与他曾猜到了什么,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若不能肯定,即便是九成九的把握,也不应说出来。
鬼魂也是会消散的,可以靠时间的蹉跎,可以由术法一下子魂飞魄散,亦可以执念淡了,也就散了。
我与老兄的魂魄,已不是当年刚死之时的接近实体了,而是一种半透明的状态。
也许再过几年,也许再过几十年,我们的魂魄迟早就要消散。
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与老兄,不会再相见啦。
故事卡在这里,倒也挺好。没有那么完满,但也不至于悲凄——平平淡淡地开始,也平平淡淡地结束。
【87】
我正想着,一个孩童手里攥着本书,蹦蹦跳跳穿过了我的魂体,进了家院门——正是隔壁老丫头的住处。
真是个莽撞的小屁孩,我笑,也晃悠着跟了进去。
小孩儿指着书页中一副画,问老丫头:“n_ain_ai,这是什么呀?”
凑近一看,是一副星宿图。
老丫头眯着眼仔细瞧了瞧,莫名笑了,眼角于是堆积起了厚厚的皱纹:“这是星宿图啊……啊,你看,这是参星,这是商星……”
“n_ain_ai,那其他的呢?”
“其他的,我就不认得啦……”
我也凑近了看,越看越觉得这两颗星宿眼熟,可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看过。
心中烦闷,下意识拿出怀着折扇扇了扇。
然后我便笑了,望着我那白玉的扇坠儿,想难怪觉得眼熟。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我摇摇折扇,准备去街上晃一晃。
身后传来老丫头有些恍惚的声音:“参星与商星啊……这两个在星空中此出彼没,彼出此没……也常常有人寓意亲友隔绝……不能相见……”
“真的吗,n_ain_ai?”
“……谁知道呢……”老丫头又开始叹气了,绵延悠长,透过岁月的长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