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碑上的铭文是用利器所刻,字迹一撇一勾皆惨烈得开了锋,虽未见血,犹胜见血。青原仔细瞥去,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在墓碑的下款看到“兄白灵飞泣立”六个字——
正是这块泣血而立的方碑,最终使那白衣少年远别江湖,投入了这个看不到底的漩涡。当时白灵飞满身敛不住的纯澈仍近在眼前,他忽然觉得,这段时日恐怖得彷似失了真。
聂靖川、安庆王、陆士南、洪达……短短一个月,他们竟失去了如此之多的手足战友,而更多的人却被俘往北疆,他不敢想象联军对战俘会何等惨无人道,因为一想,他就没法硬下心肠背着平京愈走愈远——
他知道景言也是同样,甚至比他更怕去想,所以这一路上,景言从来不敢望回头。
君皇将坛搁在脚边,先深深向石碑鞠了三躬,再在墓旁徒手挖了一个两尺见方的洞,将坛埋了进去。
“洪老的家乡在余杭。”
青原心紧揪起来,看着景言将泥土一抔抔的洒回去。
“我以前随洪老出征的时候才知道,他儿时曾经住过十里河西,离这里不远,从山脚望下去就能看得到。”
“他总是和我们说,痛快一生、但求无悔。”
景言将覆土用手按平,想给一个让这亦师亦友的前辈安心的笑容,努力半晌,却只能扯出一个嘴角微垂的表情。
“如今他痛快了一生,只留英骨归故土,我不想让他有遗憾。”
青原握紧手背,不忍心再听,却又知道景言终究还是会说,哪怕只是愈说愈痛——
只有足够痛楚,才能使一个千疮百孔的人不致麻木到心死罢?
景言退后几步,和青原一起对着新坟鞠躬,完后又忽然撕去一片衣角,将旁边旧碑上的萋Cao拔下来。
青原看着景言把新Cao细心用布包好。“给小天的?”
“嗯,小天向来最记挂的就是这两只小不点。”他低道:“他还在自责当日没能阻止联军带走仪雅,我想他能快些回复过来……毕竟灵飞不在,我更要照顾好他。”
“那你自己呢?”欧阳少名叹息问。
景言凝定神色,眼里有些什么在跃跃跳动。青原迎上他的目光,只见瞳孔深处,是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正燃着从地狱淬炼出来的寒焰。
“走吧。”他说:“还有人在等着我们。”
青原握紧欧阳少名,决绝的点了点头。
——在余杭休整的南迁大队、玄锋和源涛已经出发去金延的先锋军,被留在平京和北疆的数十万同胞……有太多人在等,等一天国恨昭雪,等一天海清河晏。
景言沿十里河缓步下山,在下游一直等着的四人默然眺望,忽感一阵难言的酸涩。
“下雪了。”谢正风对景焕康轻说。
南方百年来最迟的初雪,茫茫覆盖整个江南,纯白模糊了天地,就连远方的天引山脉都已被苍雪削去轮廓。
“这年的冬天,比往年都要冷。”冯潆杰低叹。
他的脸已被风雪冻得失去了触觉,只有在云靖掌心的手仍然有着温度。
——这应该是无数南楚百姓过的、第一个家破人亡的冬天。霜雪纷飞,也带着千万人血与恨的味道。
半晌,景焕康与云靖对视一眼,狼烟呼啸,而战火兀自不绝,这场阳关雪,到底何时才是消停的时候?
“虽然没能将洪老的英骨葬于新都,可是我把他老人家的战甲带回来了。”云靖道:“往后每年,我们定要好好孝敬他一番。”
“好。”景焕康道。
“安庆王那日在城墙上殉国,城破之后,他便是长眠于国都。不知道到了金延,陛下可会为他再立一塚。”
“肯定会的。”
“不知怎的,没有了白帅,南楚军再不是从前的南楚军了……就连你,也变作了另一个人。”
景焕康愣了一愣,看向云靖,忽然坚定了神情:
“不是变了——”
“只是在白帅回来之前,我们要替他扛起火翅凤凰的徽旗。”
四人立于雪中,忽有所感,却见十里河旁的三人已拾步下山。
他们追着景言的背影,一路在茫茫风霜中踯踽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终究是完了。
小飞和陛下的别离,将士与家人的别离,逃难的百姓与故土的别离——生与死、爱与恨,这一章写的是许多选择与没有选择的别离。
便当发了很多,不知道有没有一份曾经触动过你们,但正如题记所言,天下不只是英雄的天下,更是许多平凡人所写下的壮丽故事,希望能够写出一种波澜壮阔的感觉、让大家能够感受得到。
下一章是漠北篇,小飞依然是核心人物,不过舞台更广阔也更艰苦,他也将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其实并不),敬请期待啦~
☆、魂碎
暴雪漫天狂卷,怒风呼啸,将平远堡方圆百里全部笼罩其中。
在这片雪原上,连野兽都在瑟瑟避寒,却有一队战俘正在缓步而行——
这群俘虏以十人为一列,队里所有人都赤着双足,被手脚上的铁镣牢牢锁在一起。铁链沉重得使他们抬不起脚步,每次踩入雪地,都要秏费全身的力气,才能将长满冻疮的脚掌从雪里提起,强忍刺骨的痛楚继续走下去。
铁链另一端,绑着的是一架架军备粮车,看守队伍的士兵骑着马,不断挥鞭将他们当成军骡一样驱赶,只要战俘脚步慢上些许,也会立即被人轮番毒打。
远方长城的敌楼,在风雪中彻底隐去了轮廓——
这些战俘只能顾上不分昼夜地赶路,茫然不知此处已是中原离关外最近的地域了。
“啊﹗﹗﹗”
暴风更盛,逾百俘虏无法再站稳,整群人顿即被无情刮飞,往后被重重抛跌在雪地。
“用力拉着﹗”“抓紧﹗”
整队战俘立时倾翻一大半,还能支撑住的纷纷伸手,想合力把同伴拉起,可是人又如何能战胜这般绝境﹖不少俘虏瘫倒在雪上,反令更多同伴都随之而倒下来。
在前方押送俘虏的将领掉转马头,二话不说,便立刻挥鞭猛打下去,暴喝了一句听不明的话,可是谁都知道,那是让他们爬着也要往前走的意思。
那被鞭笞的少年起初浑身抽搐了一下,后来却完全没有反应了。将领用眼神示意,不久后便有几个士兵围上来,探到那俘虏已没了鼻息,便解开他的脚镣,就这么把人丢弃在雪原上。
“别丢下他﹗”
在队伍最前方,一个脏乱不堪的男人猛地扑上去,满是伤的身躯拚命用力,都要把少年从暴风雪中抢回怀内。
郭定想把少年的身子揉暖,可惜人在平京一役里负了重伤,熬不住这么残忍的折磨,早已回天乏术了。
——他麾下的锋狼军新兵,入伍才不到两年,没死在沙场上,却葬身于离故乡千里之外的荒土。
他没用,沿路只能眼睁睁看着愈多人这般倒下,一个也没能再站起来……而这些年轻的生命,在消逝前的不久,才刚亲证着国都沦亡的末日。
“你不放下这碍事东西,便把你也丢去喂狼﹗”这话竟是汉语。
“他不是东西……”郭定满眼红丝,缓缓抬头,双眼有近乎野兽的可怖光芒,“人都死了,你们还想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