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敌
平京城破后的半年,关内外都起了极大的混乱,继上古群雄相争后,天下再次步入最暗无天日的时代。
南楚的惨败,使战役局势如同失去最后一块堵堤石。
阿那环撤出江南,随即开始对中原的全面侵略。明怀玉和长孙凯虽在危急关头联手抗敌,但却抵不住黑玄兵和柔然王军加入战场,这半年以来,阿那环将北疆大半兵力都相继投进战争裡,使中原兵祸连结、处处皆是白骨露野,再无昔年盛气之象。
郑夏两军的防线不住后退,从最开始长城脚下的榆林,到被逼让出黄河大片区域。刻下北疆兵马已经佔领了山东、山西、河北等地合共逾廿座城池,郑夏两国正处于岌岌可危之中。
同一时间,Cao原各族也怨声载道。
自伊北王取鲜卑霸主之位而代之,表面上是风光无限,但其实诸部多年来只是被逼屈服于强兵的 y- ín 威。柔然君王历来专横独断,对异族丝毫不吝征伐,又要求他们不断纳贡,到了阿那环一代,柔然更是穷兵黩武,先是统一Cao原的漫长战争,而后又是出兵中原,早有不知多少族主心有不满。
如今北疆已是外强中乾,被阿那环弄得民不聊生。各种怨愤叠加之下,最先是渤海附近的小数部族起兵,其后反抗之势如星火燎原,迅速将大Cao原上各个角落捲入其中,当中在军事重地幽蓟二州,潜伏城内已久的匈奴馀部煽动叛逆,一夜间竟将北汉驻军全都赶出城外﹗
面对如此险局,阿那环没有立即返霜英,也没将连隆或拓跋灭锋从榆林调回北疆,而是派了一个人去领王军平叛——
没人能料想到,昔日赤胆忠魂的白灵飞,有朝一天竟会真的投敌求荣。
白灵飞叛得相当彻底,接手柔然王军后从榆林全速北上,相隔五天后便挥兵直攻蓟州。南楚轻骑在他手上尚且能与百万联军争两年短长,如今握着一支顶尖的北疆铁骑,造成的效果更是毁灭x_ing的——
前阵子还把驻军打得如丧家之犬的匈奴人,在他面前连降都不及降,直接就被血洗了整座城。
然而那只是白灵飞拿来祭剑的开始。
仅用了一个月,他将半片幽云都变成了蓟州城——王军所过之处,连地下泉眼涌出来的水都是红色的,带着浓烈得令人窒息的铁鏽味。
事隔数百年,南楚统帅再次带九玄横扫大Cao原,只是这次不如昭国元帅的光耀辉煌,天下一半人骂他逆贼叛徒,剩下另一半怒其助纣为虐。
曾万民景仰的传奇荡然无存,在他的身后只馀遍地骂名,以及无数人恨之不得的千刀万剐。
——那日平京满城烧出来的艳红天色,霎眼已笼罩着整片大地,无人再能够从中逃脱。
徐州位处黄河与太行山之间,是山西、河北与中原大地的过渡地区。自从败退榆林后,中原联军便在此地设据点,作为兵马与粮Cao的转运枢纽,随时支持前方战事。
徐州的总管府内,堆叠了大批来自北方各城的军报。连月来明怀玉和长孙凯都习惯了,若说是前线要求增援,那便是战情尚可——虽然确实已经没有兵马可以调度,以北疆军的攻势,估计求援的再过十天半月便熬不下去了,但总比这一份已经写明城池失陷、请君降罪来得好。
现今关内起了无数处火头,别说他们没长三头六臂,就算是千手观音来救火,也只能徒叹一声奈何。
“太原最新的战情。”长孙凯合上折本,迎向隔几对坐明怀玉那殷切的目光。
“失陷了。”他摇头。
明怀玉倒没太大意外,揉着眉心沉思半晌,忽然低问:
“佑王能把长安守住么﹖”
——长安以北群山环绕,西依陇山,阿那环若要来攻,只能是取道东边,走函谷关或者河西之地。现在北疆军已拿下山西全境,要攻打关中这片天下至险之地,也就是过一条黄河的力气而已。
“坦白说,并不乐观。”长孙凯苦笑,“不过除了他,夏军也已经没有可托之人。”
明怀玉斜斜抬眸。
长孙凯的用意,他大概也知道几分——长孙晟从来都没掩饰过对皇位的觊觎之心,正因如此,这位佑王殿下绝容不得长安易主,派克天骑回守关中,的确是逼不得已的唯一选择。
只是长孙凯离开关中前,千辛万苦才能牢牢控制兵权,这么一来,岂不是将硕果再次捧到长孙晟手上么﹖
他不瞭解这两兄弟的恩怨,但与长孙凯共谋半年,对于佑王,夏皇总有不合宜的心软——最明显的莫过于他连下十道金牌、将架空自己兵权的佑王召回北方,却没治皇弟那条等同窃国的罪名。既然现在长孙凯没在乎兵权旁落,他便更没馀地说些什么了。
长孙凯两袖一挥,扫开了大堆军册,低头看摊开在桌几的大幅地图:
“长安的情势还没到最凶险的地步,该解的燃眉之急反而是洛阳。”
明怀玉微一点头。
“阿那环下一步必定是先取洛阳、然后再取长安。”他甫拿起朱笔,连眉梢天生的妖艳也被一种神情凌厉地压住了。明怀玉脸容沉着,笔尖落在洛阳北方的河岸渡口孟津之上:
“洛阳看似四方险固,西有崤山、函谷,东有荥阳、虎牢,南有龙门、伊阙,但天险即天牢,只要找到外围突破之处,伊洛全军便如同要与困兽作斗。”
“如果阿那环从孟津渡攻入伊洛平原,只须一天便可抵洛阳城下。洛阳能守尚可,一旦失守……”明怀玉心裡一沉。
那么他连战略都替阿那环想好了,闭上眼也能想像北塞军会如何行进。
洛阳以西便是函谷关,只要兵分两路,一边从函谷挥军、另一边从山西跨越黄河之险,足可使长孙晟顾此失彼。拿下关中与洛阳,等同全面打开中原和江南的门户——
关中的东南,便是当年白灵飞一人一军、既勐攻又苦守过的阳安关,通向南阳盆地的宛城、襄阳两大重镇,再而南下可抵汉水和天引山。几年之间,天引山防线到平京已被联军合力扫清,其后联军撤回北方互相混战,景言被逼迁都金延、退守江东一隅之地,南楚大片国土如今正处于真空状态,阿那环要夺荆楚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另一方面,由关中南下秦岭,越过子午谷防线,便是景言曾经闪电般揽入囊中的汉中、巴蜀两处要地。巴蜀和荆楚相连,佔尽长江天险,随时能顺流而下攻克江南运河。而且巴蜀本身便是个极之丰饶的粮仓,足以支持长期战争,到了那个时候,南楚便真的回天乏术了。
“不能让阿那环如入无人之境。”长孙凯决然道:“必须就在北汉军发兵洛阳前,让他命丧魂断。”
“我也是这么想的。”明怀玉一叹,“可是佑王殿下不日回军关中,若然领水军屯兵枕待在孟津渡,天下还有谁能挡住阿那环的脚步﹖”
长孙凯一时无语,明怀玉陪他默然良久。
两个中土的帝皇终也嚐透焦头烂额的滋味。
徐州城枕戈待旦,仲夏夜风刮过城外荒废的田土,没有闷焗之感,反而满是刺凉萧瑟的味道。
“你在想什么﹖”长孙凯忽然问。
明怀玉摇头呵气:“没什么,只是些陈年旧事。”
长孙凯轻笑:“正因旧事不可追,才比眼前挥之不去的现实更令人怀缅。”
明怀玉似有深意,侧首看了他一眼。
“当年我在洛阳二度登基,各方怀揣着各样心思,连我和若然也是另有谋算——也就是最后各人各有决断,才令时局不知不觉间推移到现在的模样。”
那年天下群豪际会,伊洛一时汇聚了多少英杰,酝酿了几度凶险恶斗。当初谁不是身陷其中、用尽心计,如今回想,却只觉一切都如飞烟,空馀下的却是宫前那场火树银花,映照那个时候盛世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