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怀玉笑得更开了。
“看到又何妨,我就是喜欢为你颠鵉倒凤,甘心做个不肖子孙。”他眸裡清光流转,对着安若然逐字逐句道:
“能为你颠鵉倒凤,是我百生修来的福气。”
安若然认真的听着,默然将他最深的情意灼灼记下来。
“你还是惦记着你师弟。”
安若然已习惯了他的激将法,满脸无奈,他却是轻声道:
“不逗你了。不过我说真的,能和你一起,是我百生修到的福气。”
“你也是我一辈子最大的福气。”安若然在他耳边低喃。
明怀玉欣然一笑。
“你真决定要南伐平京了﹖”
安若然沉着脸容:“我跟景言不是同路人……我可以跟夏国合作,但不可以放过南楚。”
“即使白灵飞效忠于景言,你也可以狠得下手﹖”
“也许小飞认同他的理念,但我不是。”安若然冷下眸,剑试天下、指点江山的气魄透眉而出,“旧楚会沦落到这般境地,罪魁祸首便是贵族统治,他明知南楚终会腐烂在诸候和豪强手上,仍然在赤川王死后放过一众亲王,与其合作北伐长安,是目光短浅之举。”
明怀玉淡然道:“他也只是权宜之计而已,当攻陷长安之后,他自会拿安庆王等人开刀的,南楚皇太子从来都不是计较信用的人。”
“他不可能做到。”
安若然骤然放开他,扫视过庙内一列列的牌位——
“当人得到权力后,就不会捨得鬆开手,他与南楚贵族已成一丘之貉,就算他能取景焯而代之,也无法摆脱他的利益共同者——”男人看着一众郑国已逝君主,对明怀玉冷冷道:“怀阳帝如此,你所有祖宗也是如此,景言不会是例外。”
“如果他统一中原,只会重现怀阳帝开国的状况——大封贵族功臣,国家的一切只为上等阶层服务,平民百姓在其后一代一代的统治下,又要重複前数十年的悲剧。当年若不是贵族混战,使中土长年萎靡不振,幽云之地亦不会落入外族手中,那裡千万汉民也不会被北汉残杀劳役、被黑玄兵害至流离失所。”
童年流落漠北的惨痛过去,他都记得。
他一家因为汉族之身不敢住在城镇,只有投靠Cao原的游牧部落,过着逐水Cao而居的生活。然而长明王要统一Cao原,黑玄兵践踏过那片美丽疆土的每一处地方,连他的部落也没倖免。
一夜之间,他失去所有亲人和依靠,只剩塔纳河上飘浮腐尸的臭味,狰狞划毁了他心里那片壮丽辽阔的大Cao原。
他自此流落戈壁,直到被师父霍其峰收养回忘忧谷,他的人生才重新有了光;然而害他全族的每一个人,他都没有原谅过。
“小飞和我都有一样的身世,但他已经把漠北的一切都忘记……他既选择景言,便注定与我分道扬镳。我将明教火器藏处告诉小飞,也是看在那是他的份上,但自天引山之役后,我们已是各为其主,各不相干。”
御剑门人,必以剑试天下、剑平天下、剑救天下——
他手掌之剑,就是为将苍生从这种悲剧的轮迴救出来。
明怀玉忽然想开口问他——
既然明知郑国也是你憎恶的一丘之貉,为什麽那年你又随我入洛阳﹖
但他终究是没有问。
他领安若然离开帝皇庙,在最后一眼瞥向左壁画像的时候,忽然轻声问:
“你师门忘忧谷裡,也有昭国元帅的画像麽﹖”
安若然为之错愕,微微摇头。
“也许有,但我从未见过。历代门主起居之地化影楼一直严禁弟子进入,说不定碧师祖曾使人为自己作画,却只挂在化影楼裡。”
明怀玉恍然,安若然问他:“怎麽了﹖”
“我一直觉得这幅画好像在哪裡见过……”明怀玉注视着画中人持剑远眺的神态,低低说道:
“其实你师弟和元帅有几分相像。”
安若然皱起眉头,再次用神打量画像中的将军——
那应该是碧阳刚开始与怀阳帝南征北讨的时候,虽然英姿凛然,却还未褪眉宇的少年稚气。
那样雪清而淡、隐透灵气的眸子很罕有,还有那微微抿唇的表情,都与他印象中的某部分很似曾相识。
他瞬即想起那年栈道上,在夕光下翩然舞剑的小师弟。三年后再次重逢,他被师弟从昆仑顶救回洛阳,后来也曾在北邙山上对舞过剑。那时的白灵飞已透现了惊人的棱角,与栈道上只有纯真和温柔的小师弟截然不同。
直到在天引山的雪地上,自己才目睹了他真正冷锐如刃的一面——
“无蕴”完全出鞘,那个时候,他全身都是让人移不开目光的锋芒。
那种锋芒,竟和眼前画像的风华完全重叠。纵剑沙场,睥睨群岳——剎那错觉,便像是凌霄于日与月的凤凰。
“只是有几分相像而已,那说不定就是练成‘无蕴’之后会有的气质。”安若然摇头驱去了思绪,“走吧,我們——怀玉﹗”
他立即扶稳了明怀玉,只见帝皇脸上的艳丽淡了颜色,半晌才能虚弱的开口:
“不知道为什么……我近来好像愈来愈容易晕过去。”
男人断然将他打横抱起,沉声道:“我们回宫才说。”
作者有话要说: P.S.1. 感觉长孙晟像一个病娇的举手
P.S.2. 师兄和怀玉是铁铮铮的CP啦﹗其实怀玉真的很爱很爱师兄,所以用尽全力助他完成理想。这一章都点出了啦,师兄和殿下有理念上的分歧,可以说,师兄甚至是比殿下更激进的革新派,在目前的他眼里,理想是不容有妥协、即使是权宜也不行。所以他们两个是水火不容的,之前那章在天引山遇见,两个人都是看在小飞的份上才不撕破脸皮。至于这场理念之争,会主导全文接下来的打天下路线~
☆、梅印玲珑心
斜阳照进巷里,孩童们一出义教的茅屋,就追着同伴的影子跑去了,笑声回荡在整个贫民巷。
绯衣素妆的少女长吁一口气,推着轮椅上的男孩走过巷里。
——这里的房子只以粗泥石灰堆砌,屋与屋之间的墙隙中仅能容两个人并行,与平京内城的华宅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墙头生满杂Cao,只许夕光透进丝毫,地上遍布青苔,零落夹杂了小孩追逐时的脚印。在这片苍凉颓败的景象中,少女与男孩是唯一鲜活的风景——
他天南地北的乱扯,她肆意尽情地娇笑,就连暮色顿时也明媚了许多。
巷子的尽头忽起炊烟,仪雅记得,那屋住着一家姓陈的贫户,有两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早些天她在课堂上问起,知道他们原是湘西人,被前年水灾冲毁祖屋田地,孩子失去了父亲,及后皇太子虽特许流民自行垦田,但家里男丁已丧,母亲只好带着小孩辗转流落,最后来到平京外城的贫民窟里,靠着每天在家中织棉变卖维生。
“毛毛和桃儿的母亲,真的很了不起。”小天感慨道。
那也曾如此带自己流落天涯的人,这个时候又在做什么呢﹖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飞哥哥了,他们从未分开过这么久的。
这几个月,自己经常会梦见飞哥哥——有时候,他倒在满地狼藉的血土上,任自己如何呼喊,也没有再睁开双眼;但更多时候,他会像玩偶一样木然走过那片锋烟,自己一边追赶一边喊叫,而他却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