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其峰已经飘然离谷,将象征门主身份的九玄剑传予小徒儿——那个孩子,现在也已离开白云山流落他方。他……”
“你此番一去,若还能回来、跟昨日必有诸多不同。言儿,莫要轻敌,为师只能言尽于此。”
烟香缭绕下,他见师父飘然转身,负手卓立窗前,状如天人。
“师父﹗”
太清真人微微一叹,声音遥传而至:
“道不同,不相为谋。为师与其峰情谊深重,绝不能陷他疼爱的小徒儿于危难之中。”
他静默无言,蓦地向太清真人跪了下去。
——那个画面,与当天他被御林军押下衡山、带回平京之前,拜谢师父养育之恩的时候一样﹗
“你没做错,何必要跪﹖”
太清真人有些唏嘘,回头看着这个惊才绝艳的入室弟子。
景言跪地仰首,顾盼间有种铮然决绝的气魄:
“徒儿心中只有保家卫国一念,有朝一日,我将率领一支纵横天下、所向无敌的骑兵,决战北汉黑玄铁骑,将抢掠者永远逐出中原。请奏建军,乃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次下山而去,若有违反师门规条之举,师父当知徒儿是情非得已。”
太清真人走上前,弯身抚上景言腰侧长剑。
——那是景言少年时代被逼带往楚都受封皇太子前,他在书房授予这爱徒的绝情剑。
他很了解景言,七年以来,为免替衡山与自己添麻烦,这爱徒绝不轻易透露师传武学,就连沙场出征、亦未曾动用这柄师门至宝。
当景言将绝情剑随身携带,那便代表眼下是极为凶险的时刻。
“从你踏下衡山开始,便要负上一国太子的重责,为师纵是看着你长大,亦不能再与你分担。”太清真人止不住眼里的疼惜,想起与爱徒血脉紧连的沉重命运,只能低低一叹:
“你既选择走上乱世之途,便必一走到底、不留退路,你所谋之事,为师并不怪你,更无权怪你。言儿,不论时势如何变故,你都是我洛归笙唯一的弟子,这把绝情剑、亦只有你才配拥有。”
他胸中一热,纵使楚都经年练就成无比心冷,这一刻,他亦为这份毫无保留的信赖而动容。
佩剑上的力度、忽然竟有如千钧之重:
他是师父唯一的弟子——纵是南楚储君、八军统帅,他永世不忘衡山脚下、师父对自己的授业深恩。
即使要负天下人,他也唯独不能负了师父﹗
“那孩子曾孤身直追大漠、负剑杀上昆仑山,在教王扶光眼底下血洗镜湖圣殿,只为救走他遇伏遭擒的师兄。”挣扎良久,太清真人方对景言低道:
“这些我本不该相告,然而师徒一场,我不得不提醒你,你将会面对能与你匹敌的对手。”
——独行大漠三千里,孤身杀上光明顶……这样的剑手,竟然会甘心求死﹖
景言看着沉睡中的孩童,晴晴清秀的眉微微蹙起,小天和大牛却在睡梦中低唤:“飞哥哥……”
他忽然明白了白灵飞:
师父如此护他,跟这个少年如此护着孩子,也是出于同样的感情罢。
这些孩子都是幸福的,也许这刻他们并不明了,但待日后长大成人,便懂感念这份生死相护的不易——那是连父子骨r_ou_也未必做到的奉献。
“可惜我快咽气,就算你把我抬回平京,都没人认得这具死尸是御剑门主……”白灵飞又再不断吐血,黑红的泡沫染了两人一身,“对不起……没能助你完成、完成皇命,反而害你变成落难皇子……呃﹗”
景言连忙将少年稳在怀里,送入真气助他压住剧毒。
“伤成这样还在说笑﹗”皇太子立刻惊看着白灵飞:
他断未想过,以少年的内力也压不住茶蔓陀之毒﹗
毒素早已侵蚀脉气、遍及脏腑,想来是他要听得自己许诺不可伤害孩子,才凭一念支撑到现在。
“即使快马回平京也来不及,你——”
白灵飞摇头,眼神开始溃散:“就算救了我……我、我也无法向你立誓效忠……你拿走九玄之前,答应我……”
景言只觉肩上一沉,少年已是昏了过去,只余一丝精纯真气仍护在心脉、任体内之毒如何冲击仍是徘徊不散。
白灵飞已不再是食店伙计、青楼小厮的乔装,景言第一次认真细看他的容颜。
那是一张极好看的脸容,唇形抿紧,合上的眼角微微上挑,景言想起寥寥几次相见,他双眸都隐透灵气、澄澈而不掺丝毫杂质——
那是如此淡然而安静,彷似高山止水,使人一停步便再移不开目光。
在生死凶险间、在黑夜荒洞里,他竟可遇上这抹不属凡世的恬静。
景言看着柴火,眸光连连闪烁,终于放下怀内的少年,缓缓走出洞外——
天道无情,乱世之路上,唯有绝智弃x_ing者方能走到最后﹗
☆、交锋 (已修)
与晋阳这等小城不同,金延的规模与繁荣仅次都城平京,是江南商贾汇集之地,与北方的郑都洛阳并列天下两大商都。
金延紧握南楚水运命脉,乃南方水路交通枢纽,城中大小运河支流十七条,海上商贸一向以金延为中转港口,此地亦是南楚海师练军之处——天下有一说法,南楚能据半壁江山以抗中原郑、夏两国,全靠金延与平京两城固若金汤、唇齿相依之故。
金延城里,光是市集已有大小一百三十多处。南方最享负盛名的贵价货,诸如珍珠、珊瑚、茶叶、南瓷、楠木、沉香、苏绣,均由各地经东边水路运至,在市集散货交易。帮会、世家以及零散行脚商,在金延采购好物资后,便纠集船队从港口沿运河北上到洛阳、长安等大城,以高价卖出货物。
如果再上永济渠继续实行陆路,便可沿安庆山脉往东北离开郑、夏两国,进入域外北汉国境。在漠北可以物易物,换到麝香、狼皮、狐裘这些南方稀有之物,等闲一次的转口贸易,已能有十数锭花澄澄的黄金进袋。
正因如此,金延不乏经商世家,华宅庭园座落城中各处,几乎全是南楚生活最富足的商贾豪族。
城内承平已久,大街集市夜夜笙歌、灯火彻夜不灭。
四月金延,艳杏烧林,缃桃绣野,傍晚刚下过一场绵雨,入夜后烟雾醉人,花街柳巷中,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
金延总管府内,正厅大排筵席。
——今夜招待的这位贵宾非同小可,非只是手掌整支军队的朝延重将、近年庙堂的新贵红人,更是当今皇太子最倚重的心腹亲信﹗
正殿极尽奢华,竟是以白玉珊瑚树排出宾客往来之路、用东海夜明珠点缀六百七十二盏风灯;席上琉璃杯盏配珍馐百味,歌姬云袖流香——那是最近于贵族间风行的塞外奇珍,雅名“千里流芳”,等闲一斤在金延亦要百两白银﹗
一场王公贵冑的寻常宴会,奢侈得超越了平民一生可以想象的层次。
这个国家,俨然已靡烂在百年的偏安苟全中,连骨子里都透着销金颓丧的味道。
青年将领位居酒席正座,微微皱眉、放下手中的琉璃杯。
他习惯一身轻甲在战场快意纵横,殿下的流苏镀金、莺歌舞曲,实在令他异常心烦。
他手上的纸笺妥妥折好,见右首的金延刺史死命看着自己,不由心中好笑——
金延刺史之位,是诸多地方官中的最高职衔,官阶直拜三品,理应比自己更能吓唬人;奈何自己身为太子宠将,不只南楚最精锐的应龙军、更手握数支太子亲兵,相比之下,官威自然不可同日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