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回头朝黄梓瑕冷冷一笑:“然而,事到如今,他的命运是否已经到头,就看你的了。”
黄梓瑕只觉心口汹涌,有些澎湃的东西扼住她的喉口,令她无法呼吸,说不出话。
“据我所知,蕴之是非常喜欢你的。”王宗实面容异常苍白,望着她的阴冷眼神之中,却分明地多了些许难以察觉的同情,“黄梓瑕,你这么聪颖的一个人,应该知道如何选择自己最好的人生。”
黄梓瑕僵硬地低头,说道:“是,梓瑕知道。”
长安城几乎在一夜之间便变了模样。
沸腾的百姓不仅洒扫门庭,还自发到各条街道上洒水清扫。然而很快他们便发现自己做的努力是无用的——城中富户早已去运了最纯净的黄沙过来,一遍遍筛过之后,就等着当日黄沙铺地,奉迎佛骨。然而不过片刻,他们又发现黄沙也不算什么,因为早已有人倾尽身家买了数百丈波斯绒毯,准备到时铺设于佛骨经过的路上以供踩踏。
长安城热闹非凡,皇帝诏令建造的小浮屠塔和彩棚楼陈设在每个路口,城中富户以水银为池,金玉为树,街上遍地彩棚,连树上也已经被人缠满了锦缎,正是遍地生辉,只待佛骨。
黄梓瑕穿着一袭窄袖布衣的男装,骑马行过长安。街坊热闹非凡,她只能下马牵着,慢慢在人群之中走走停停。听街边人们议论着即将到来的盛事——
“这回的佛骨,迎到长安之后,又该是天下太平,万民安乐了!真是人人喜见此事啊。”
“这话可不对,当年宪宗皇帝迎佛骨的时候,那韩愈不是不识时务出面阻拦,结果当日被贬吗?这回可也有个人,对佛骨不敬呢!”有个老者捋着胡子说道。
旁人都恍然大悟,问:“老丈的意思,是夔王意欲阻挠迎佛骨事?”
“可不是吗?这夔王从一开始便对此事不满,阻拦陛下建浮屠迎佛骨,你说此事与他何干,为何先是不赞成迎佛骨,后又减少所建浮屠,千方百计阻拦圣上?”
“我倒也有听说传言!”有人诡秘道,“据说,那夔王身边,有一张怪异的符咒,其上附着庞勋阴魂。这张符咒啊,每逢杀戮便血光大盛,夔王就是仗此横行,平南诏,败沙陀,全凭着庞勋阴兵!”
坊间传言,荒诞如此,黄梓瑕不由得无奈,勒住了马站着听了下去。
那人见众人都被怪力乱神吸引,认真倾听,不由得口沫横飞,说得更是天花乱坠:“夔王却没想到,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那张符咒助他成事,可也在暗暗吞噬他的心智,到如今,庞勋恶鬼附身,他已经神智全失,意图谋反了!”
“难怪他竟杀害鄂王,全不顾手足之情!”
“皇家有何手足之情?何况他府中的近身侍卫也出来指证,夔王深意,正是要谋夺天下,区区一个兄弟,他又如何会放在眼里?”
在众人的叹惋声中,刚刚那老者也说道:“不错,所以老夫也与其他众老一起,联名上书,直达天听,要求陛下重国法,轻功绩,务必要使罪恶昭彰,凶手伏诛啊!”
“老丈暮年,尚且一心为国,真是佩服啊!”
在众人的赞扬声中,也有人质疑道:“然而夔王当初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对社稷实有大功,若说被迷了心智,那也功过相抵,罪不至死吧?”
“夔王自然罪不至死,甚至对江山社稷有功,可如今夔王的躯壳之中住的已经不是他自己,而是庞勋,这夺舍恶鬼死了,又有什么关系!”
第283章一念飘忽(3)
还有人说道:“但我看,如今朝廷尚有需要夔王的地方,我听说啊……”说到这里,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眉毛挑动,显然对自己掌握了最新消息而感到兴奋,“朝廷要让夔王去压制振武军呢!”
“不可能吧?振武军出事了?”
“说不准的,毕竟前几天不是还在说振武军在大力扩充军备么?难道是反了,所以朝廷要平叛?”
“好家伙,那庞勋本就是乱军出身,如今去打振武军,那不是乱军打乱军,乱成一团了?”
众人都哈哈笑起来。黄梓瑕听他们说得牛头不对马嘴,全是捕风捉影的事情,便牵着马准备离去,谁知一阵都昙鼓声传来,吸引了众人注意,大家纷纷往那边涌去。
黄梓瑕顺着众人挤去的方向看去,却是那个常在缀锦楼说书的中年男人,说书人果然是哪儿有热闹就往哪儿凑,这回又神采飞扬地设下小鼓,挤到街头来了。
毕竟是专业耍嘴皮子的,这鼓槌一抡,开口就是不一样,先讲一段太宗皇帝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事,结果被人唾弃道:“能不能讲点好听的?来点香艳的!”
在众人心照不宣的低笑声中,说书人也只好说:“那么,就来与各位讲一个前朝隋炀帝的荒诞事儿。那文帝暮年,身怀重病,炀帝入内侍疾,偏巧看见了捧着药汤而来的宣华夫人。只觑得一眼,顿时魂飞魄散,心想天底下怎么有这样的美人儿……”
“然后文帝驾崩,炀帝送了同心结给宣华夫人,收了先帝妃嫔夜夜笙歌荒淫无道——听了几百遍了,你再换个新的!”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黄梓瑕却忽然脸上变色。
她的脑中,迅速闪过在鄂王府的香炉中扒出来的那几条丝线,那残余的样子,分明是烧得残破的一个同心结。
同心结、匕首,玉手镯。原来……这就是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三样东西,内里共同的涵义!
她一瞬间只觉得恐惧无比,眼前世界模糊,所有人都往后退散,眼前唯有淡淡一抹街道的痕迹存在。彩棚遮天,日光照得街道鲜艳无比,就像是淡红的血色铺天遮地。
她面容苍白,不由自主地攥紧手中的缰绳,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僵立在墙角一动不动。许久,许久,她觉得自己听到沉重的呼吸,她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不由畏惧而警惕地看向左右,却发现身旁人人都只漠然走过,那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正是她自己的。
此生此世,她经历过无数的案件,各种凶残可怕的手段手法,不计其数。然而这是她第一次站在人群之中冷汗涔涔,竟在瞬间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
太过可怕的真相,让她的耳朵嗡嗡作响,脸色难看得甚至连路人都侧目而视。
她靠在墙角,在长安最热闹的时刻,在周围期待佛骨祥瑞的人群之中,几乎觉得自己已经失去般僵硬冰冷。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神智渐渐清醒过来,身旁的那个说书人已经换了一段夔王力抗沙陀来犯的故事,怎奈他讲得卖力,听众却不买账,纷纷说道:“夔王如今都犯下这等事了,你换个人讲讲!”
黄梓瑕用力按着自己的太阳穴,靠在墙上,没有余力离开。
“诸位,我今日讲这段,可有原因!”那说书人站在彩棚之下,脸也被映得红红的,一股兴奋之意,“这沙陀来犯,并非一次两次,诸位可知前日振武军消息?他们败退五十余里,连大营都被人给端了!”
在哗然声中,听众们纷纷沮丧道:“败退又如何?如今大唐国运衰弱,边关败仗又岂止一回?早不是当年气象了。”
说书人正色道:“当初沙陀败于夔王之手,令他们对夔王是闻风丧胆,自此不敢妄动。可如今夔王有难,眼看性命难保,这沙陀就又趁机来犯!这是欺我大唐无人啊!此等趁火打劫的小人行径实是令人痛恨!”
听者们顿时群情激奋,更有人排众说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夔王该率我大唐将士直取北疆,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让那些跳梁小丑看看我大唐的厉害!”
“对,没错,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一说到外敌入侵,百姓立即被煽动,此刻那夔王杀害鄂王的事早已被抛诸九霄云外,众人只幻想着夔王北赴战场之后,如何片刻击溃沙陀,甚至直取王庭驱赶他们至大漠,再也没有卷土重来的余力……
“再者,好教诸位得知,这夔王杀鄂王一案,各位不觉得匪夷所思,诡异非常么?这其中隐藏的奥秘,待在下与各位细细道来——”
后面更加耸人听闻的揣测,神神怪怪,又引得众人一片哗然。黄梓瑕神思恍惚地继续牵马慢慢前行,心下只想,王家的行动确实够快,前日刚刚说过要扭转舆论,此时就已经开始了。
她抬头看见修政坊已在眼前,便将自己的马系在旁边柳树上,又给旁边看马人嘱咐了要添些草料,然后往宗正寺亭子而去。
到门口之后,她静静站在巷子外侧的角落,一株槐树正挡住她的身影。
日头越升越高,她站在树后,只觉得自己的手脚越来越冷。
她的心头,一直盘旋着那个同心结,那把匕首,还有那个碎掉的白玉镯。
若有人此时看见她,必会发现她双唇颤抖,满脸恐惧。